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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下)
那夜得知真相之后,枢便匆匆忙忙地赶去江南。路途中,却是一遍遍回想起关于那人的一切。直到此时,方才明白为何当初他会以那样寡淡而微苦的声音说,如果他们真的能一直在一起,便好了。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何云仙祭上,他会许下那样的心愿。可惜,自己却知道得太晚。
几日几夜马不停蹄地赶路,到达苏州府时数日不见的太阳终于露出脸来。江南一带大雪初霁,皑皑的白雪堆满屋顶、树梢,为温婉淡雅的水城裹上一件银装,俏丽非凡。
枢没有心思欣赏这难得的雪景,一路直驱来到一条府门前,但见白色积雪落在黛瓦之上,仿佛给偌大的府邸挂上一层素缟,苍白得有些吓人。
等不及通报主人,枢不顾擅闯他人府第的失礼,强行越过门口守卫,一路疾奔至中庭,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脚步沉重得无法移动。
园内最大的树下,一口灵柩孤零零地躺着,白璧无瑕,如同树上堆满落雪的枝桠,在天空映照下亮得刺人眼球。
一袭白衣的女子安静地伏在灵柩棺口,漆黑如墨的长发直直从肩头滑落,散在棺中。美丽得如同仙子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轻轻摩挲着沉睡在棺内之人的脸颊,不曾停歇。
如同阳光般的金色发丝整齐地铺在那人身下,仿佛是被什么人细心疏理过,没有一丝紊乱。
俊美苍白的面孔上,安睡的表情是枢十分熟悉的,只是此刻,却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雪是白的,树是白的,灵柩也是白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虚幻的纯白,惟有那一头阳光般的金色长发,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枢有些艰难地挪动步伐,猛然觉得刺人的冷意从脚底升起,直直窜入心里,几乎将他心头的血液完全冻结。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心中最最恐惧的事情,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变成现实。
“站住。”抚摸着棺内之人的手忽然停住,白衣女子蓦地抬头,冷如冰霜的眼略带警示意味地射向试图靠近棺木的棕发男子。
枢停下脚步,数日不眠不休地奔波让他的声音多了一丝暗哑:“我想看看他。”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么。”白衣女子唇边的笑意冷得让人生畏,近乎得道的清圣眸里却隐约透出痛苦的神色,“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话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为你付出,如今他死了,为你而死。”
枢的眼神猛地一震。他怎会忘记,那日嵩山之上,白衣女子质问他的话。她曾问他,一直以来都是一条在为他付出,而他,可曾为他做过什么。他无言以对。
那句话如同芒刺一般扎在他心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变大变硬,因为太过正确,只要轻轻一碰便足够扎出血来。
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握了起来,收紧的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的指尖掐破掌心,刺入肉里。
白衣女子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棕发男子的一举一动,因为看得出他的压抑,心内的波涛才更难以平复。
“别说我不给你机会。”长袖一甩,将一片清光插入枢面前的土地,兰溪若自白玉棺旁站起,前行几步,“三招。三招之内若能败我,我就让你送他最后一程。”
枢有些惘然地低头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玉清宝刀,忽而想及上次使用时,金发的绝世男子还站在自己身后,笑如暖阳,心中五味杂陈。
“既如此,自当尽力一试。”握上刀柄的手渐渐收紧,枢神思甫定,横刀而立。
如果没有早先纠缠得过分的爱恨情丝,这一战或许会成为百年来最精彩绝伦的对决之一。然而此时,枢的思绪太杂太密,是以武功招式,反倒成了次要。
第一招,绝式上手,七成功力直扑玉霄而去,却被对方轻易化解。第二招内力再催,玉清刀锋芒逼人,合着宏大剑气扫向对面。兰溪若双掌交叠,运出上乘内功,以防御之术生生接住夺命杀招。
胜负之刻,枢将全身真力汇于一点,但见玉清刀芒如流星般划过,其气势之强,宛如滔滔洪流,几乎将眼前的一切吞噬殆尽。
满地积雪被巨大的气流吹散,飘摇在天地间,旋转起舞,直至重新落定,才见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持而立。
晶莹若水的刀刃割破雪白衣袖,鲜红的血液从握着利刃的白皙手上涌流般淌下,滴落在纯白的积雪上,每一滴,都开出妖艳刺骨的血色荼蘼。
白衣女子仿若没有察觉手上的伤势,平淡静默的脸上扬起傲然笑意,没有受伤的右手并指凝剑,以内力聚成的剑气直指棕发男子咽喉:“你输了。”
棕发男子恍然若觉地看着白衣女子此刻的笑容,忽然闭上双眼,叹息似的微微启口:“玖兰枢一生负他太多,今生注定无法偿还,但求死后能在黄泉路上,换得他的原谅。”
白衣女子神色一滞,终于还是冷笑着道:“好,我成全你。”
指尖真力凝聚而出,几乎顷刻就要将棕发男子的脖颈割断,便在此时,一个声音越过白衣女子,清楚地传到他耳中:“姐姐,住手。”
他猛然睁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白衣女子身后,但见一袭月白衫子的金发男子静静而立,正对着自己的眼里微微焦急。
枢有些木然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试图消化这令人费解的事实,好让自己确信眼前人的死而复生不是上天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望着棕发男子陷入沉思与迟疑的表情,兰溪若却是笑了,与金发男子极为相似的绿色眼眸微微弯起,却再没了往日的疏离与冷情,而是如释重负般悠然地笑了。而后,握着刀锋的手骤然垂下,雪衣倩然的绝妙身影失力般地向后倾倒,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已不在。
身后的金发男子伸出双臂,将即将摔倒的白衣女子拥入怀里,缓缓弯下膝盖。
“姐姐!”不明白怀中之人何以突然颓倒,金发男子心中一紧,想要去握兰溪若落在雪地上的手,却忽然惊觉白衣女子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消失,“这是怎么了?!”
“只是时间到了而已。”被抱在怀里的白衣女子虚弱地笑笑,看向金发男子的眼里徒余欣慰的安然,“当日你身中剧毒,毒病双发,已是命在旦夕,要救你,除了将我一身仙骨换给你,别无他法。”
而凡体接受仙骨之初,灵骨与血肉尚需一段时间磨合,在此期间,人体会处于假死状态,直至骨肉相融完毕,才会自沉眠中醒来。
“你……你为救我,竟将自己的灵骨……”曾从秘藏典籍中读到失去仙骨之人的凄惨下场,一条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修仙之人,灵骨等于性命,没了灵骨的你,要、要怎样……”
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一条不敢问,因为知道这个问题无解。
“兰溪若不过遵循本心,做自己想做之事罢了,如今得偿所愿,死亦无悔。”坚定而决绝地说出这句话,只是希望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可以坦然,“所以,不要难过。”
得偿所愿,死亦无悔……她怎能如此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一条不禁有些气恼,眼中的神情沉痛且不甘:“你这样待我,要我如何还得清?”
“你当然是一生一世都还不清了。”望着金发男子因为自己的话语而略微惘然的神情,兰溪若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狡黠,偏过头去看向站在一旁的棕发男子,“所以啊,我要他替我好好照顾你,直到此生终结。”
直到方才终于明白白衣女子的所作所为,枢的心中除了敬意,还有承诺:“我会的。”
“哼,玖兰枢,方才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勉强接受了棕发男子的许诺,兰溪若忽然道,“我问你,玖兰府和一条拓麻,哪个比较重要?”
枢静默半晌:“我无法放弃玖兰家。”
兰溪若状似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还真敢说。”
“正因为重要,所以才不愿骗他。”枢淡淡说完,眼神落在一条身上,久久不愿放开。
“所以说,你喜欢的家伙就是这么个贪心的混蛋。”话锋一转,“但是,他却可以为了你而死。这是我最后可以帮你问出的答案了。”
“不要说了……”手中的力道渐渐收紧,却止不住双肩的颤抖。金色的发丝落在兰溪若此刻苍白得失去血色的脸上,意外的竟带着一丝潮湿的冰凉。
“不是说好了,不要难过么……”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抹去那人眼角的痕迹,“你这样……要我如何放心得下……”
金发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苦痛与阴霾都忘却似的微笑起来:“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担心。”
这样就对了。兰溪若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就迷离的意识随着身体的消散渐渐归于虚无,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兰溪若望着一条强自压抑的笑颜,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告诉他,将仙骨换给旁人的代价,并不是就此死去,而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翩然的白衣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雪色的世界中,一条呆愣愣地托起双手,恍惚地感觉到方才消散在自己怀中之人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那么暖,那么暖,几乎将整个冬日的严寒都驱赶而尽。
渐渐的,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有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一滴一滴,顺着他微扬的嘴角落入嘴里,竟比他尝过所有的味道都更为苦涩。
记得曾经有人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棕发血眸的俊朗男子默默地站在一条身旁,这样的神情他曾经见过,只是当时的心伤难过远没有今日这般撕心裂肺。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因为某个人的逝去而在那人心上烙下的刻骨铭心的痛,只怕今生今世都再难消去。
十一月初六,大雪初晴,天空清朗得有些刺眼。这一日,有一个神话般的女子悄然离开人世。这一年,万年雪封的昆仑绝顶冰雪融水,好似天间流出的泪,浸润了整个世界。
一条随着枢返回洛阳时,已是数九寒天。因为太过寒冷,外出的人并不很多,大约都躲在自家屋里不肯出来。
原本昏迷中的蓝堂病况突然急转直下,一条虽及时救治,却也没有把握他究竟会不会平安醒来。
架院曾在这期间探望过蓝堂,当时枢和一条就站在房外,撤走了所有照顾蓝堂的仆从,让架院独自进屋见他。
架院一直都记得那日他握着昏睡在床上之人的手时所说的话,那是他对蓝堂的一个承诺,也是自己苦苦埋在心底却不曾说出口的话语:“英,等你醒来,我一定亲口告诉你答案。”
可惜的是,蓝堂没有等到。
架院再度踏上玖兰府的时候,宽敞的大厅已被布置成灵堂,满目的白绫素纱高高悬挂,竟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窒息。
玖兰府的主人用最高规格的礼仪祭奠自己曾经的得力助手,看着身着丧服神色肃然的棕发男子,架院惟有沉默。
后来一条告诉架院,在他看望蓝堂离去的次日,蓝堂曾清醒过半个时辰。仿佛回光返照般的,转醒后的蓝堂笑着叫出一个名字,而后沉沉睡去,再也没能醒来。
于是架院本该告诉他的那句话,终究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一条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告知架院这些事时,后者捏得极紧的拳头,尽管面上的表情被极力压制着,眼中的苦涩与沉痛却几乎将他击溃。
一条没有劝他,更没有安慰,因为体会过失去的痛,所以明白在这种时候,所有的言语只会显得多余。
架院在灵堂里跪了七日七夜,直到出殡那日,亲手拉着蓝堂的棺木去往洛阳城郊的某座山里。
枢由着他一个人为蓝堂送葬,微微摇头压下下属异议的声音:“这段路,就让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陪着他罢。”
因为是独自一人,除了架院,没有人知道蓝堂究竟被葬在何处。而那日过后,江湖中也几乎再没人见过架院晓其人。有一个说法流传得颇广,说是洛阳城外的某座山里,住着一名绝世高手,高手终日不离山中,以林为伴,过着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
元和四年春,锥生与优姬在雁门关行了吉礼。枢作为家长受邀主持婚礼,一条自然随行。两人虽是一同去的边关,回到洛阳时却不见了金发男子的身影。
蓝伽与容烈虽然心存疑问,但见自家主人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日,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普照,正是大好天气。偌大的玖兰府内一片祥和,却闻一人高昂的怒吼声蓦地响起,瞬间充斥了整个府邸。
靠着墙壁打瞌睡偷懒的守卫被这声音惊醒,睡眼惺忪地揉开眼皮,朝外张望了一眼,却见一名少年怒气冲冲地从自家主人的房里冲出来,见怪不怪地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继续会周公去了。
没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过是自家主人又翘家罢了。
青山翠竹中,月白衫子的绝美男子回身一笑,迎上对面缓缓行来的那人熟悉的面庞,道:“久候多时了,枢。”
绯红色的眸中映出那人颀长的身影,绝世而独立,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能够比拟。
此生此世,唯此一人,愿与之相伴,看千帆过尽,傲笑红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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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本篇终于告一段落了,虽然算是HE,但是为毛我没有欢喜的感觉呢,爆~
蓝堂啊,我对不起你>-<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三十三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