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戏

作者:大醉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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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醋


      ※一※

      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地肆虐永平府,持续两日,狂风呼啸不休,竟令很多人彻夜难眠。

      今年本来就是永平府数十年来最冷的一年,天寒地冻堪比关外,再加上这场大雪,更是酷冷难当。老实人都在家里烤火不出门;轻浮子弟都在青楼里烤火不回家,家里人也冷得根本没心思把他们找回来。

      在严寒的刺激下,潘子云对自己多年的苛待终于爆发,四肢关节微微肿起,连行走都痛苦异常。他似乎并不着急,神色怅惘地说,奚愿愿死前那些年也是如此,如今总算报应在他身上。

      季舒流觉得潘子云这样下去或许真得早死,心头不安,冒着风雪出门去找费神医开了些药,还请教了施针的方案。回来以后,他又生怕潘子云为了体会奚愿愿的痛苦而不肯用,亲自去厨房借火把药汤煎好。

      秦颂风过来笑他:“你对我都没这么贤惠。”一边说,一边贤惠地帮着季舒流拆药包、煽火。

      季舒流小声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秦颂风不屑:“瞎扯。他又不是女的,我吃什么醋。”

      “他不是女的,难道你是女的不成?”季舒流诧异地看着秦颂风,突然把他扑到墙角,“快给我摸摸东西还在不在!”

      他说到做到,秦颂风闷哼一声,捉住他的手腕,俩人便就地扭打起来。季舒流拳脚远不如剑法,秦颂风自是轻易得手,把他反扭双臂按到一张小桌上,在他耳边威胁道:“再瞎扯一句试试?”

      季舒流笑嘻嘻地道:“你恼羞成怒什么,难道其实已经不在了,我没摸对地方?”

      秦颂风手上微微加力,季舒流只好道:“你放心就算真不在了我的不是还在么不会把你始乱终弃的……啊!疼死了,松开!”

      “不松。”

      季舒流眨眼:“你不松我可要哭了。”

      “你哭,我爱听。”虽然如此说,秦颂风还是松了手。

      季舒流感觉他确实并未吃醋,遗憾不已,找来一个干净的小杯子倒了一杯底陈醋,端到秦颂风嘴边要喂给他。

      秦颂风施展轻功,一个闪身就晃到一边。季舒流只好把醋放到旁边的桌面上。等药汤熬好了,季舒流垫着厚厚的手巾端起砂锅,滤净药渣,把药都灌进一个小罐里。

      秦颂风一眼瞥见那杯底醋,抱怨道:“浪费。”

      季舒流二话不说,端起杯子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得意地冲秦颂风歪头。此人怕苦怕辣又怕咸,就是不怕酸和甜,再多喝几口醋也无所谓。

      秦颂风哭笑不得,等季舒流把小罐装进一个小盒里,就穿上外衣,随手把季舒流的外衣丢给他,自己小心地提起那个盒子,与季舒流一道送往潘子云的房间。

      季舒流把手缩在袖子里,握住了秦颂风提盒子的那只手——他明白,现在的天气里,手露在外面提盒子会冻得发僵,所以秦颂风才默不作声地将之提起。

      潘子云没有像季舒流所担心的那样拒绝服药,而是真诚地道了谢。他小口喝着还有点烫的药汁,眼神迷离,轻声说:“以前愿愿喝的也是这种药,她怕苦,每次都要我先尝一尝,自己才肯喝。”

      季秦二人早已习惯他对奚愿愿随时随地的追念,没有打扰他,任凭他自己陷进回忆之内。

      过了一会,(药物)发散开来,季舒流开始在潘子云关节附近施针。他虽然并不专精医术,但从小与醉日堡精通内科的魏老和精通药理的范叔相熟,又兼习武之人认穴准确,下针下得有模有样。

      潘子云沉默地半卧在床上,看着一根根针扎进他包着骨头的皮肤里,忽然笑了一笑,说:“愿愿不是怕苦,她只是第一次遇见担心她怕苦的人。”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小,季舒流最开始还以为是专心施针听不见的缘故,直到此刻才趴到窗缝边往外看了看。他发现漫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阴云散去,露出冬日苍白微暖的太阳。

      ※二※

      “……元掌门把他身上仅有的二十两银子全都拿出来,建起好几栋避风的大房子,专供乞丐居住,后来那个镇子里就再也没冻死过……”

      “无聊,换一个。”

      “唔,那就说,元掌门千里送粮,救济灾民?”

      “无聊,换一个。”

      “西北佛侠一招未出,化解两大帮派之争?”

      “无聊,换一个。”

      “还有……尺素门秦二门主坐怀不乱,拒绝桃花镇四小美人之首?”

      “无聊,换一个!”

      秦颂风被嘴里的茶水呛了一下。

      风雪初停,他和季舒流一起坐在闻晨带他们来过的酒楼里打探消息,消息没打探出来,只好听着旁边雅座里的对话解闷,却更闷了。

      他觉得闷,并不是因为“坐怀不乱”的事被宣扬出去,而是因为元掌门。

      隔壁雅座里坐着一个相貌还算端正却满脸戾气的三旬男子,三个目光锐利的护卫,还有四个青楼里的姑娘,其中最楚楚动人的一个陪坐在主人身旁。那主人口音南腔北调,按说应该有几分阅历,年纪也不小了,但声音轻浮有如少年,为人似乎也轻狂有如少年,非要那美貌姑娘给她讲讲江湖好汉的故事下酒。

      美貌姑娘委屈地道:“可是,奴家听说过的的江湖中事,就只有这么多了。我们和燕山派离得比较近,所以总是听见燕山派大侠行侠仗义的传闻。”

      “屁,磨磨唧唧的,这叫屁的行侠仗义,”轻狂男子道,“我要听杀得血肉横飞,以一敌百那种,痛快的,明白了吗?行侠仗义还是杀人放火都无所谓!这元掌门名声在外,做事忒不痛快,他徒弟方横也是,换成我,绝不能让叛徒痛快死了,就算不小心让他死了,也得把他那黑心黑肠子掏出来挂在树上,脑袋当夜壶,(第三条腿)割下来(塞)进腚里示众!做人可不能像燕山派这么窝囊。”

      他身边的护卫们哄堂大笑,纷纷称赞主人的“豪气”。

      在此人看来,元掌门默默做过的一切善举都可归结为“不痛快”三字,连做下酒的谈资都没有资格。

      季舒流虽然不认得元掌门,却比秦颂风更不高兴,匆匆吃完饭菜,拉起秦颂风便走,走之前泄愤般踹了一下凳子腿,还半真半假地踹疼了脚。秦颂风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扶住他。

      回到住处歇了一会,刘俊文忽然跑过来道:“孙姑娘传来一封加急密信。”

      秦颂风接过,迅速撕开。

      信中说,燕山派的男人们早就被问遍了,所以这次孙呈秀问的主要是女人,她觉得女子之中心细的多,常常能发现一些微妙的情感。

      比如,几名嫁入燕山派的年长女子都记得,元掌门和方横一生不娶,是因为醉心刀法懒得花力气寻觅良配,但徐飚一生不娶,虽然也自称为了醉心刀法,在这些女子看来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名叫商凤娴,是他的师妹,与他青梅竹马,容貌美丽,性情温柔,深得燕山派上下诸多师兄弟的喜爱。燕山派阳盛阴衰,当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子,又生得美,喜欢她的不多才是怪事。

      可惜商凤娴虽然对谁都很好,却也对谁都没“意思”,她武功低微、心软胆小,十分厌恶江湖,后来嫁给了永平府一个名叫吴元博的商人,渐渐与燕山派断了联系,现在谁都不知她人在哪里。师兄弟们早就忘了少年的绮思,只有徐飚痴心不改,就在前几年,还有人在他床上见过商凤娴当年嫁人后丢弃在燕山派的佩剑,感叹他居然保存了这么多年。若说这罕见的“痴情种子”十年前就为了其他女人沦为杀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但如果商凤娴本人也和苏门有勾结呢?

      秦颂风侧头道:“我觉得徐飚一开始说自己为了个女人沦为杀手,是出于临死炫耀,不是假话;但后来一会说那个女人是苏门杀手的女儿,一会又说是雇主,应该是为了误导咱们,当不得真。”

      “有理。”季舒流点点头,又对着信皱眉,“这些燕山派的女弟子怎么名字里都带凤字?三十多年前他们最出名的女弟子也是燕山双凤。”

      信纸被翻到第二页,解开了他的疑问。

      商凤娴是燕山双凤里商凤英的堂妹,她家那一辈给女孩取名都带着一个凤字。

      但商家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这一家原本人丁稀少,后来商凤娴又父母双亡,连远亲都找不到,年纪幼小无人照看,才被商凤英接到燕山派。现在商凤英远嫁岭南,听说丈夫是个读书人,不喜欢她乱交江湖朋友,也与燕山派断了联系。

      潘子云坐在旁边。他按揉着红肿的关节,忽然道:“你们说商凤娴嫁给永平府一个叫吴元博的商人?英雄镇就有一个叫吴元博的商人,已经失踪了十年。”

      季秦二人四目投向了他。

      “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潘子云顿了一下,“先要说好,我写《逆子传》,英雄镇上的传言不过是个引子,剧中的事与真人并无联系,所以才要将兄妹改成姐妹,避免那哥哥哪天回来,莫名染上弑母之名。”

      季舒流道:“难得你如此心细。”

      潘子云十分严肃地道:“写之前我自然也查过那一家人惨剧的详情,他们家的男主人就叫吴元博,但是你千万不要把吴家的真事和《逆子传》混淆在一处。”

      季舒流笑了,用力点头:“明白,我不会的。”

      潘子云这才放心地道:“吴元博以前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虽然在外经商,却常常回家探望妻儿,对妻子、对儿女都十分温柔。吴夫人最初也是个十分温柔貌美的女子,对一双子女关爱有加,连呵斥都极少。邻里之人说,以前他们全家人都是轻言细语,安安静静的。”

      季舒流手指一扣桌面:“温柔貌美,燕山派也说商凤娴温柔貌美。”

      “没人知道吴夫人的姓名,只知道,大约在十一年前,她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丈夫在家的时候好好的,只要丈夫离家,就整日寻衅生事,咒骂一双子女又懒又馋、不知争气,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殴打凌虐。终于在一年之后,她女儿被活活打死了。”

      季舒流长叹:“这是家事,邻里就算看不惯,也不好过问吧。”

      “并非如此,当年几家邻居都曾反复劝阻,因为她打孩子打得太没道理,那男孩也就罢了,女孩不过七八岁,‘不知争气’的指责从何而来?”潘子云道,“可是,附近的妇女去劝,她置若罔闻。有一次深更半夜,小女孩哭叫得太惨,邻居一个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去砸她家的门。那女人居然打开门,当着那邻居男子的面,一只手堵着小女孩的嘴,一只手拿着菜刀放在小女孩脖子上,阴森森地说,再哭一声就砍掉她的脑袋。后来,邻居便不敢管了。”

      秦颂风也有些惊诧:“她丈夫呢?”

      “她丈夫回家的时候,邻人屡次告状,但她成婚多年一直温柔娴淑,丈夫自然不肯相信外人之言。直到女孩死去,吴元博或许在远方得知了真相难以接受,再也没有回来。”

      秦颂风道:“听着有点像失心疯,但要是真疯了,不可能她丈夫一回去就装得和正常人没区别吧?肯定有别的内情。”

      季舒流问潘子云:“这女人埋在哪里?”

      “不知道,只听说她死的时候,丈夫失踪多年,儿子也不见踪影,家里的婢女用剩余家产将她埋葬,之后也不知去了哪里。”潘子云道。

      “那这家人的住处还在不在?”

      “在,母女先后横死,儿子和丈夫失踪,所以没人居住,荒废多年。”

      “那好,我们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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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喝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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