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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王应梅慷慨言生祭 邓光荐幽曲和宫词
却说文山与邓剡到了金陵,都安置驿馆中歇。此时邓剡走来告文山:“剡所居却是妃嫔北上时的居室,墙上还留有宫人题壁词。恐丞相闷坐,也是长夜无聊,因来相请同观。”文山素性是最爱诗词的,闻说如此,也不顾睡了,披衣步出,挑灯走来看邓剡居处粉壁上词,却是《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秀笔娟书,后题着“宋昭仪王清惠”。文山低声吟咏出来,连叹精妙。邓剡道:“这想必是理宗昭仪王夫人清惠了。汪水云曾作《大霓裳》乐舞,是这位昭仪领舞,当时才色冠绝六宫;不意夫人还工词句。《满江红》自岳武穆一作后皆高格调,女子作之,实在不易。”
文山点头道:“男子可托寓美人香草,女儿岂不可为壮词?”默读了数遍,以手虚划“同圆缺”三字道:“惜哉!夫人末句欠商量矣。”邓剡点头叹说:“夫人还是女流,故作此语。若丈夫辈,岂可俯仰随人?”
双灯摇荡,二人身影拖在壁间,同盖上了累累黑白。邓剡看文山仍在看词,因擎灯让开了些。文山渐渐心游万仞去了。他最是个能感用情的人;又平生耽魔诗词,几乎逐日有作,藉此舒怀;虽困苦穷难中,此习不曾稍改。今难得见了同人佳句,深触中心;又见彼仍有不到处,不禁大大勾动了诗兴。今日换一夜不眠,定有好句来临。道:“我当替夫人一圆意思。”邓剡忙与备了笔墨;文山左提灯,右提笔,就往王昭仪词后挥毫和作,邓剡看道是: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因命邓剡也同作。道:“此是壮词,要在格局用意,不必拘在琢磨字眼上;多耽时候反而害意。”邓剡词风也属平易,不是拗涩深熟一类的;看文山作词时,也自思索过了,亦提笔和曰:
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阙。眉锁娇娥山宛转,髻梳堕马云敧侧。恨风沙、吹透汉宫衣,馀香歇。
霓裳散,庭花灭。昭阳燕,应难说。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
文山读罢道:“光荐作更佳,更写入我辈了。”邓剡道:“丞相是代作;我却偏了,仍写回自己。此是不善描摹闺阁心境,状毕其形态,不能再深,越到后片越无话说,全靠堆典塞责;故而结句偷省了力。”文山道:“只是结句宕开,也就不是讨巧。我刻意仿宫闺,看的仍是男儿行语,反而有失。”又思索一时,复作: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邓剡道:“闺阁气象又重些,更肖似了。丞相是认真要为夫人圆起‘同圆缺’来。”文山叹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彼不是王妃,有此境遇,我也不责其志向。虽夫人未必有退步心,然而文字过失,将著在简册,不敢轻忽了!”
邓剡将几首《满江红》又看几遍,忽垂下泪来。道:“这词牌总觉亲切。才想起,三山登极时,剡亦曾作《满江红》和岳武穆韵。当时壮心如此;此时此夜,难为情矣!”文山因请邓剡写出来看时,是:
酹酒天山,今方许、征鞍少歇。凭铁胁、千磨百炼,丈夫功烈。整顿乾坤非异事,云开万里歌明月。笑向来、和议总蛙鸣,何关切。
铙吹动,袍生雪。军威壮,笳声灭。念祖宗养士,忍教残缺。洛鼎无亏谁敢问,幕南薄洒膻腥血。快三朝、慈孝格天心,安陵阙。
邓剡道:“剡作此词时,实指望中兴有日。谁料三年之后,又成隔世人。我朝百年前,十二道金牌召回岳武穆;百年后,屏相公在外不使还朝。下民之孽,匪降自天也!”文山叹道:“光荐休如此言!想冥冥中自有天数。遇在何朝,得何君主,有何朝士,皆不可更改。我等各尽人事,但求俯仰无愧罢。” 邓剡拭泪道:“丞相见得甚明。眼看大江在前,生死难卜。我等且叙次自家文字,以备补史阙可也。”二人讲论文史,不免相慰一夜。
至明,忽馆人慌忙报:建康宣慰司使张珪来拜。却是飞琼先走进来,笑道:“二公都在此。我今引一人来拜先生:是九帅的长子,张珪字公端者。”文山、邓剡都道:“是曾听张淮阳说起”,命请进来。张珪趋入,笑道:“家父命晚生拜邓先生为师。”说着,纳头便拜。邓剡看他好个少年,心下也喜,当下受了他四拜,成师生之礼。
邓剡心里明白,因指文山道:“文丞相是我座师,即汝之师祖也。汝可再行四拜。”原来张弘范着实敬爱文丞相,实欲张珪拜之,又恐文丞相为难。故此不教张珪拜文丞相,只教拜邓剡,再低一辈,以是谦抑。文山亦知此意,也受了礼。
张珪起来,复向文丞相恭敬道:“丞相、老师且安心在建康住;学生自当设法周旋。已向朝中请旨,留丞相在建康宣慰司;若得佳音,也不必再行北去。”又笑向邓剡道:“家父《淮阳集》已成,学生带了初版来,更求先生作序。”恭敬捧来。邓剡逊道:“不敢!自当奉读。”也就接过了。
文山看飞琼立左,灵气超逸;张珪立右,隽朗抗直:真好一对少年。叹向邓剡道:“自古英雄出于少年。不意北朝方多人物!”张珪原也在国子监,也自少年好学。既拜了师,常来听邓剡讲授,文山亦从旁指点。那公主倒不常来了。
原来飞琼随到金陵后,就住在宣慰司官衙舍里,无事不来搅扰人。也自己寻古迹,看江景,疏散心胸。这日回宣慰司衙,沅湘却来招道:“你来,教你见个乖。” 就将手里卷着的大纸略展了一角,露出题目来。
飞琼看那巴掌大的字,十丈以外也看得清白。一个个字看过去,题作《闻文丞相被执作生祭文以速天祥先生死吊》。
看毕题目,无名火起。问:“何处得来的?”沅湘道:“金陵城凡有渡口处皆贴满了,军士揭得几份在此,他每不惯看,皆把来与我。这字又大,纸又长,一张就二丈有余,不易读,我也没看全。你要读时,我与你展卷。话说在前:这是满篇爬蛆。你若怕恶心,趁早别看。”
飞琼冷笑道:“恁般大字,绝非活板印的;必是手写出来。人家废多少事誊这样大字报,想来这几十日心力都在此上。咱每不好生拜读,岂不辜负了心意!”因纸太大,飞琼索性坐在地上,沅湘展一卷,读一段,且看首段是:
丞相再执,就义未闻,慷慨之见,固难测识。因与刘尧举对状共赋,感慨嗟惜之。尧举先赋,云:“于留中子坟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予闻其下句,义则谓伯夷久不死,必有饭之者矣。予谓:“‘向’字,有忧其饥而愿人饷之之意,请改作‘在’字如何?”尧举然之。予以寂寥短章,不足用吾情,遂不复赋。
盖丞相初起兵,仆尝赴其召,进狂言有云:“愿名公复毁家产,供给军饷,以倡士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叅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他所议论,狂斐尤多慷慨戆愚。丞相嘉纳,令何见山进之幕府,授职从戎。仆以身在大学,父殁未葬,母病危,殆属以时艰,恐进难效忠,退复亏孝,倥偬感泣,以母老控辞。丞相怜而从之,奖拔之公,许养之私,丞相两尽之矣。
仆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尧举读之流涕,遂相与誊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步、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一见。虽不自揣量,亦求不负此心耳。尧举名应凤,黄甲科第,授建康军签判,与其兄尧哲,文章超卓,为安成名士。
飞琼指着笑道:“你看看!上来就是好处了。说是作祭文,他先要表白自己的行状。特特地说明来去因由,如何起意;宣扬自己是为报恩,所以特来劝恩人死者,这般奇伟事迹不算,还要费心替那从旁鼓吹的描摹一番。拖一个挂一个,生怕人不理会的!”
沅湘擎纸笑道:“从前是作祭文的人有名,辞藻华丽,文过饰非,带挈死鬼出名。所以自持身份的,都知谀墓辞写不得。这如今作祭文原有个好处,祭的人有名了,作文的也托赖成了名,不足怪也。”又看下面:
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大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言曰:
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邹鲁,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祖奠之荣;奉母极东西,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用权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华元踉蹡,子胥脱走,可死。丞相自叙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保捍闽广,田单即墨矣;倡义勇出,则颜平原、申包胥矣;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
飞琼猛地咳嗽起来。沅湘道:“看控得头疼,我与你念罢。”飞琼摆手道:“不相干,是这墨太臭了。你休念,死来死去,没得脏了你口。”又看:
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廖,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
飞琼道:“进正题了。且看他如何驳论,替丞相一一堵了生路。”
果欲脱去耶?夫伏桥于厕舍之后,投筑于矐之际,于是希再纵求。再生则二子,为不智矣。
飞琼道:“亏他这般信我每,教我汗颜。知我防闲特严,丞相逃去了一回,二度必逃不去,别人也救不出。”沅湘笑道:“果然。一路或逃去、或放走了多少,唯有丞相不曾放去。正是看守之功了。”飞琼再读道:
尚欲有所为耶?识时务者在俊杰,昔东南全势,不能解襄樊之围。今以亡国一夫,而欲抗天下?况赵孤蹈海,楚怀入关,商非前日之顽,周无未献之地。南北之势既合,天人之际可知。彼齐废齐兴,楚亡楚复,皆两国相当之势,而国君大臣固无恙耳。今事势无可为,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
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大节以明分。故身执而勇于就义,当于杲卿、张巡诸子为上。李陵降矣,而曰“欲有为”,且思刎颈以见志。其言诚伪,既不可知,况刑拘势禁,不及为者十常八九。惟不刎,刎岂足以见志?况使陵降,后死他故,则颈且不及刎,志何自而明哉?丞相之不为陵,不待智者而信。奈何慷慨迟迴,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
飞琼笑道:“你看,这些人早已见明南北将一,宋亡国已定,心里久认我朝为正统了。却不好也,大利我治。果然我每容易围了襄樊,刹那破了临安,皆是天命有归。若使这些人修《平宋录》,必比翰林国史院的还能吹法螺呢。据他说:唯有丞相是个不识天命的孤臣孽子,他所以好心来替丞相耽心,怕丞相抗天命不彻,就要‘不陵亦陵’。看来全江南的人都已‘陵’毕了。”
沅湘道:“这全篇文字俗烂,唯有这四字见功力。丞相是‘不陵亦陵’,他自己是‘陵以不陵’。正是意味深长。”飞琼点头道:“我也读明白了。果是好人活该死,忠臣活该杀!”又读道:
欲望不屈而不死耶?惟苏子卿可。汉室方隆,子卿死耳,非有兴复事也,非有抗师仇也。丞相事何降,与死当有分矣。李光弼讨史思明,方战纳剑于靴,曰:夫战,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于贼。万一不利,当自刎。李存最伐梁,梁帝朱友贞谓近臣皇甫麟曰:晋吾世仇也,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麟于是哀泣,进刃于帝,而亦自刎。今丞相以三公之位,兼睚眦之仇,投明辩,岂堪存李光弼、朱友贞下乎?屈且不保,况不屈乎?丞相不死,当有死丞相者矣。且死于义,死于势,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肠肾,有不忍言者矣。虽获汤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全归,岂不因忠而成孝,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
飞琼指着道:“他叫丞相怒骂我每求死。这便有些难。我还没听丞相真实骂过人。皋亭山时他责我哥、斥吕氏,虽起高声,不带一个脏字,有礼有节,说的都是正理。这样骂人法,反骂得众人敬他,谁肯伤他?”沅湘道:“文丞相是被满腹诗书框住了,不曾拜师学骂,也不长于动匹夫之怒。”
飞琼又问沅湘:“他说丞相不死,倒会有人为丞相而死,指的是谁?我再想不出。”沅湘道:“这些话最能打动丞相。反正不是这王炎午,随口一说,打甚紧?”飞琼复读道:
以旧主尚在未忍弃捐也?李升篡杨行密之业,迁其子孙于广陵,严兵守之,至子孙自为匹偶,然犹得不死。周世宗征淮南,下诏抚安杨氏子孙,景升惊疑,尽杀其族。夫抚安本以为德,而反速祸。几徵之,得失可不惧哉?蜀王衍既归唐,庄宗发三辰之誓,全其宗族,未几信伶人景进之计,衍族尽诛。几徵之,倚伏可不畏哉?夫以赵祖之遇降主,天固巧于报施,然建共暂处,皓坐苟安,旧主政坐于危疑,羁臣尤事于肮脏,而声气所逼,猜疑必生,岂无景升之疑,或有景进之计?则丞相于旧主,不足为情,而反为害矣?
飞琼连连摇着头道:“咱每都学着些杀人诛心的手段。丞相不死,于大都城里那个九岁小儿反是祸害了。无怪他是三学学生,与陈宜中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知当朝何故畏三学学生了。有宋都是这样人物?倒教我不敢生文章取士之心了!”
又看一段:
炎午,丞相乡之晚进士也,前成均之弟子员也。进而父没,退而国亡,生虽愧陈东报汴忠,死不效陆机入洛之耻。丞相起兵次乡国时,有少年狂子,持裴牍叫军门,丞相察其忧愤而进之,怜其亲老而退之,非仆也耶?痛惟千载之事,既负于前,一得之愚,敢默于后?启足非曾参乎,得正而毙。乃取童子之一言,血指慷慨,非南入乎?抗义迟回,终待张巡之一呼,进簿昭之素服,先陶潜之挽歌,愿与丞相商之。
飞琼道:“原来只见过丞相一面,还是强行上门的。我还道是丞相老相识。” 又看:
庐陵非丞相父母邦乎?赵大祖语孟昶母曰:勿戚戚,行遣汝归蜀。昶母曰:妾太原人,愿归太原,不愿归蜀。契丹迁晋出帝及李大后、安大妃于建州,大后疾死,谓帝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阳僧寺,无使我为虏地鬼也。安大妃临卒,亦谓帝曰:当焚我为灰,向南扬之,庶遗魂得返中国也。彼妇人,彼国后,一死一生,尚恋恋故乡,不忍飘弃,仇仇外国,况忠臣义士乎?人不七日谷,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庐陵盛矣,科目尊矣,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旧主为老死于降邸,宋亡而赵不绝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而死,溺死,煨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轻一死于鸿毛,亏损篑于泰山。而或遗旧主忧,纵不断赵盾之弑君,亦将悔伯仁之由我。则铸错已无铁,噬脐宁有口乎?
呜呼!四忠一节,待公而六。为位其间,讣则哭。
飞琼读毕,立起来,大咳了一阵,头昏脑涨。沅湘劝道:“本教你来看个笑话,你反着实动气。何必?”
飞琼叹说:“我每是胡鞑敌国,不敢冒渎了文丞相,不敢言一‘杀’字。反倒是这些穿衣戴帽,读过两本书的南人,在此一心一计盼丞相速死,他每方能心安,倒似他每各得全节了!宋国不是被这等人误的?或者宋国兴亡,只是文丞相一人的事?我从前听人说,士大夫无耻,只说是吕氏那等无耻。原来另有几等,无耻与无耻毕竟还有不同,今日方开了眼!” 沅湘道:“英雄成名,多出无奈。这些跟上强作出名者,实则可恨。你不必与他每计较。”
飞琼嘿嘿冷笑道:”我今日就要计较一回。这人文笔,比前几日那个自观先生倒见上,又用了许多情。据他条论,丞相是万无生理;我却还有许多不解处问他。这个王炎午,现在何处?” 沅湘道:“听人说每天晨起,此人就来往各处贴报,要寻来不难。你待如何?”
飞琼道:“我借金陵衙门一办这公案罢。你回去提防些,切不可叫文丞相见此。是我心里,也舍不得他再为这些不值人伤心了。”沅湘答应回去了。飞琼自来官衙,寻张珪说知。张珪见管宣慰司、为一方连帅,也是个少年踊跃的,就让出宣慰司衙来。当日平沙公主在建康亲为赈济义诊,至今城中尚有生祠,留此好名,官吏都爱敬,乐得听他调遣。
飞琼自廉公病殁、奸党当政、长卿冤死、兄长受谗,自己复不申志,早结成一腔郁怒,无可解释发泄。今日撞上此事,就待宣泻一回,平生又最能刻薄人的,命衙役说:“去寻了贴这文章的人来,先往闹市人多处去,就叫嚷着与他大官做,将领红袍与他穿,休待他分说,一顶轿子抬到门外;进来了,再拿长枷枷了,铁锁锁了,一路乱棒打到我这里。堂上与我架起行军大锅,烧了滚水。”众人领命去了。
飞琼与张珪坐堂,一时闻堂外喧嚷,果然推搡一白面书生进来,去了枷锁;看他腰间系着麻绳,戴着纸冠,半边肩上还斜披着那绯袍。怒目堂上,立而不跪。飞琼道:“推他下锅!”
却说这王炎午本名梅边,号应梅。虽在太学上舍,却不在伯颜点出往北的百名三学学生里。那王炎午读了千万圣贤书在腹,何尝是贪生怕死之徒。临安城破时,志士本当殉国,为半壁江山犹在,只可忍死以待。又以宋属火德,更名炎午,以祷国运再昌,如此百般精诚,也说之不尽。
后三年,厓山消息来,王炎午恸哭终日。苦恨自己位卑人微,死国无名。听说文丞相被俘月余犹未死,又见王幼孙扬名于生祭,暗思:诚恐文丞相畏死、失取气节;我当勉励丞相,坚其死心,此为报国之正途也。
因同题作《生祭文》,抄了百余份,欲效法幼孙,当面为文丞相诵之,谁知此时官门难入了。无奈只得一路尾随跟军北来,自赣州至吉水等地驿馆,铺天盖地价到处贴文;犹不得闻于丞相。不能死心,又跟着在各码头设祭,高声诵文,祭酒烧纸钱。一直跟到建康,孝子好似一路跟着哭过来。
这回终于被官军发觉,却不带文丞相面前,乱闹了一场,来了衙门。王炎午如堕梦中,此时见要就烹,挣扎怒道:“屈杀良民,是何道理?”
飞琼将那大字报向下一拂,问:“你作这样文字,还说是我朝良民?”王炎午直着项道:“汝自看去,我并无一言诋毁元朝。”飞琼麾退军士,道:“你既云是大元良民,我且不杀你。只你这文字里有几处不通,我不解,恐误读了。你问丞相几幢事,我也问你几幢。指点得我明白了,赏你官做;说不通,你仍自下锅煮出一副肺肠与我每看。”王炎午道:“汝且问来。”两边喝道:“跪!”
王炎午犹不肯跪。张珪看炎午不跪,下来照着他膝盖就是一横脚。王炎午书生文弱,不由自主跌跪下去。
飞琼自问:“你说丞相起兵时,是你进言,请丞相毁家纾难,供给军饷,丞相方嘉纳了。可有此事?”王炎午哼道:“狂生虽愚,颇蒙丞相谬识。”
飞琼冷笑道:“看来丞相煞器重你。只是我听说丞相本是尽散家资、集兵入关;你在太学,是丞相到钱塘,头回相见。丞相毁家纾难,原在你见他之前,如何说是你谏言之功?”
王炎午不料他这样刁钻,怒道:“丞相家事,吾岂有一一探问之理?”
飞琼冷笑道:“连人家生死你都管得,这钱财小事我自然错会也是你管了。也罢,还要请教。丞相请足下入幕府,如此绝好报国机会,足下宁忍舍之?”
王炎午怒说:“吾文中也曾备述分明。父死母病,《礼》云——”飞琼扬手止道:“文丞相奔波三年,母丧于军。在汉礼看,竟是大罪人了。可是如此?“王炎午一时难辩。
飞琼道:“天下不独你有个老娘,偏是你家礼多!令堂与曾老夫人毕竟不同:曾老夫人力赞二子破家起兵,令堂却不许儿子出堂门。你二家设礼,怎生这般天差地别?”王炎午涨红了脸,一语不发。
飞琼道:“我再问你,你又说因‘时艰’二字所以不出,此于礼无涉,我更不明白。”王炎午恨恨道:“赵孤蹈海,楚怀入关,国家倾覆,事无可为,此谓之时艰:皆是受人逼迫。汝岂不知者?”
飞琼道:“却又来,设你当日高瞻,已知亡国事定,又何必劝相公毁家纡难?岂不是多此一举?”王炎午喝道:“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丈夫也。相公为丞相,食宋之禄,为一品官,死国难天经地义。汝岂能明?”飞琼道:“文丞相为人我深知,我不能解的是你。你口口声声劝文丞相死,你如何不自死?”王炎午道:“文丞相是宰相,分不得不如此。我非旧官,死国无稽。”
飞琼哈哈大笑道:“辩得好,真好太学口气!足下死难便非正理了,全宋独文丞相该死了!我今日又听见这样论调,幸得不是在咱每朝中,好不恶赖杀人!我曾听你辈太学生事迹:谤政以自高,卖名以求直,党同以伐异,无事袖手谈性情,临难半筹不展,只好看人死国,一旁呐喊的。只是还要问:你说文丞相不能成功,是天告与你的?当日他逃出镇江,阿术四下追捕,伯颜日夜沉心,都道是蛟龙入海;他才入淮扬,江闽席卷包举,几乎不曾毁我一年功业,若非你那好前辈陈宜中误事,未必不能划江分治。我常年在军,尚不能逆料结局,你却早见结果了?”
王炎午愕愕不能言。飞琼略缓口气,笑道:“是了。想你在太学里半辈子,读书业已读呆了,不识兵法军机,也不怪你。看你虽不通大事,这祭文倒比王幼孙做得通。不如同我还朝做翰林,我也不计较今日事,如何?”
王炎午吃他吓了这半晌,唯这一句听得明白,仰头怒道:“汝可歇心!我王氏世受宋恩,断不事二姓!”飞琼笑道:“然则不肯为我所用,留你作甚?你说文丞相居位被挟,正得机会入忠节列里。你无职守,可惜不能。我今日偏要成全你个千秋忠义,你自就烹罢休。来日修史,教你与丞相一样声名则个。” 王炎午道:“家慈病重,如何抛却!”
飞琼冷笑道:“奇了!我成全你与丞相事情仿佛,怎么丞相就条条该死,你就条条不该死?那就待令堂殁后,再来领死罢。”张珪接道:“众人记清!”两边轰的一声。王炎午怒道:“你是哪国王法!果如此不容人!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飞琼似是被说动了,低头沉思一回,道:“也罢,我教你一法子。我们军里有不肯打仗的,往往断臂啮指,就可退了一分军粮。我听说汉人一般也有,断发文身,示不可用。你披发入山,我也不强求你了。”王炎午方悟过来此人是戏弄他,惨白面上方有一二分血色,怒道:“你是有辱斯文——”
飞琼一拍案道:“衣冠禽兽!尚配谈斯文!你不过为沽名钓誉罢了,天下哪有这便宜事!我只问你,设或把这祭文尊讳“王炎午”三字除了去,足下肯不肯呢?你自然不晓得,汝等不独此时是我朝良民,在宋时还算是我朝功臣哩。当时三学生每一闹事,连带各处府学跟风,尔朝人心芜乱,物议纷纷不能自主,我们便容易多打下几座城池。连八百媳妇那样小国,也趁机闹扰尔国边境。故耳你止放心,我前言是戏语,我大元不杀有功之人。可惜汝作了大元人,我就不敢用汝辈了。你死活五十年里,于国不过多废少废十石米的差别。我皇元富庶,不在乎这点草料。只是文丞相生死,你还不配问。至于你肯自求死,我倒可替你备下鸩、绫、刀、斧,一应后事,也做个祭文来祭足下。既不肯,也罢了。再有这些混话,你自己想去!” 喝令推出门去。
王炎午得了命,气得浑身斗战,叫道:“虏朝汝辈当道,不识斯文,不用礼仪,不尊大夫,何希延祚?”飞琼笑道:“说着了!我比不得你每南国士大夫,原是个无知的鞑子。我敢杀名流,敢辱朝士。再有这些叫我看见,先治你妖言惑众之罪!夹着你的满篇屁话滚罢!不用耽心:我朝就取士,不要你这吃不剩、做不成、专吸忠臣血、嚼好人肉的畜生!”喝命:“打出堂去!” 王炎午且羞且怒,无地自容,被乱棍追打着赶下堂去。后隐于汶水,专心文学,有作《吾汶稿》示誓不仕元之意,此是后话。
且说张珪屏退众人,拍手笑向飞琼道:“你还是和从前在国子监一般,口才辩给,来了南也无人敌手。依我可辩不过这些酸头巾,纵杀了他,这口恶气也不得出。”飞琼笑道:“我可不敢称雄;你是没听过文丞相与人辩论。你如今可得了好先生了。你随着文丞相好好学罢,保不准明日你也做了丞相呢。且说文丞相在建康现已住了一个多月,你预备着怎生,好教我先知。”
张珪因看四下无人,也低声道:“我知你我同人一心;这话出我口、入君耳,旁人也不足语了。家父说,丞相真个去了大都,以丞相之忠直节义,必不见容于人,恐早晚被人害了他性命,教我设法留下丞相,免使北去;我头回上表,说丞相得疾,寓馆就医;此回上表,只回中书劄发屯田军行移的事;若回旨不提文丞相,此事就含糊过了;过三年,我就去跟丞相商议,请他应名在府学挂个教授——作教授无俸无品,不是做我朝官——大都那边却也说得过;再过几年安定些,归南去北就凭丞相心意了。”飞琼叹道:“难为张元帅用心!我在南边不敢待的久了,且盼旨意是佳音,了这一桩心事,我则回北去了。”
当时无人再来生祭,耳根清净。飞琼本想在建康多拖些时候,谁知旨意回来,口口仍是必要取文丞相到大都;看来皇帝铁了心要见文丞相。伯颜又寄信,说东宫官署已置,属官皆全。太子不住的催,说东宫商议要立国子监,要许飞早来主事。只得来与张珪说,拜托他再照应文丞相。张珪叹道:“在我这里,公主尽可放心。只恐丞相到大都受蹭蹬。”
飞琼叹道:“我也不知丞相往北事竟如何,然而既不能免了往北,天意人事恐犹在乎意外。我从前和许先生谈论,还求与修《平宋录》,实乃为记录文丞相等人忠义。如今我却知道,便是你我当事之人主修,也不能将彼一生写照清白。只因丞相为人胜过日月,却平生处处受制于人,难能自现。他在皋亭山,不能违谢氏;在福建,不能抗陈宜中;在广东,不能逆张世杰;如今国已灭,他虽被禁,其心其志始得自由。丞相往北,可教国人知何是士大夫。”张珪点头道:“你我虽在年轻,幸得与斯人同时。仰之弥高,宁不竭吾才以自砺!”两年轻辈相对挥洒了一回志向,亦揖别了。
飞琼先回,与沅湘商议着,却将小船来了太仓卫。朱清闻公主来,只说是来看海船的,忙引他到刘家港。飞琼也不及多说话,只勉道:“此地交通淮扬,必主兴旺。将军可先作大城,交通中州,修好码头;我自回禀在此立市舶提举司,使天下共分泉州之利。”朱清欢喜道:“公主恁般抬举,敢不尽心!”飞琼自刘家港登海船归北了。
文山与邓剡在建康住到两个月上。大都旨意又连连发下来,教速送文丞相来大都。张珪看不能再迁延旨意,只得安排去北。又思:虽出脱不得文丞相,邓先生是出脱得的。适逢邓剡时气伤风,张珪报上邓剡病重,命将邓先生移寓天庆观就医,不必随北。文山且喜邓剡得脱,又去了一桩心事。邓剡见与文山迫期将别,因将厓山以来所作诗文成编,定名《东海集》,请文山为序。文山问:“广东围于南海中,东海何说?”
邓剡道:“海一而已,皆因地之势西北高而东南下,故名有区,实则一也。剡以为纪写不出于人事。剡自慕鲁仲连气概,故转借于东海耳。”文山嘉之。也将自己《指南录》一套赠与邓剡,道:“前日出广州,众人分别时,吾将一套《指南录》赠与了兵部曾兄;身边唯剩了这一通。曾渊子虽善文,未必能与吾传;还烦光荐费心!”
邓剡郑重接过,复胡卢自笑道:“陆相公嘱我修订行朝录,今丞相又嘱我传集。某素乏文才,却不得不勉为其难。谁知斯文凋零至此:我竟不得早断残生,专与诸君子属文的了。”文山笑道:“岂能饶你!来日墓志还要托你一作。何况诗文皆我等个人心史,非我同人,谁可与传?”次日将行,当夜驿馆言别,都知此生大约永无会面时了。二人独对,痛饮一醉。文山道:“过了大江,恐生不能再还故国。但愿来日,公等为吾招魂于江南。”醉眼横壁,先题诗: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
邓剡垂泪叹道:“此后山高路远,邓剡再不能伴公左右,稍纾忧闷。丞相善自珍重。‘岂无儿女情,为君思泛澜!’今当万里之别,且尽此夕之欢。”连连与文山把酒。又道:“我辈长别,仍当题句明志。”起身举杯高吟道: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文山细辨词意,叹道:“光荐真我同志也!既如此,我更不敢起哀声。”和曰: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虫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二人丹心朗照,不烦多言。次日,文山被元军催促上路。正是: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文山在建康行待七十二日,八月二十四日下船。江淮战最苦、抗最烈、下最早、路最涩;石嵩恐有人劫江,不敢在建康径渡,转至东阳下船;江上水军船紧围住文山座船过江,夹岸各有骑兵步卒押送,一路严防。过江先到了真州,当日又发扬州,住了一夜。
次日离了扬州,船到高邮。沿运河而上,看淮东一脉,土是死人冢,水成白骨堆。北人在船头洒血压之,云是刘太师所教,此可祛鬼辟邪。文山曾听张弘范父子提起过刘秉忠,却是佛子还俗做了刘太师,于北国制度颇多树立,也只冷眼看着。是日,将过淮河,便是到北方了。
文山此生不曾到过北方,这是第一次过淮河界。惊觉此去皆北,不复江南风候矣。文山忽满心胸思念家人,不能遏抑。又不能对人倾吐,唯秉笔为诗,洒于尺素。当夜过了淮河入北,改行陆路,车马发自淮安。北方大不同于南,地方广袤,户口稀少;前金与宋以淮河为界百年余,淮北坚壁清野复多时;此时烟火离疏,荒草漫漫,时或见一队队往南戍防之北兵,各携衣包,垂头南行。
到九月初二,到了淮阴桃源。稍有些烟火新筑、群聚之落。是夜歇在崔镇驿。次日拂晓复行,夜宿宿迁。再一日到了邛州,连日车马过中原,至此方见了有山。
九月初七,离邛州到了彭城,此是中原重镇,古迹累累。文山心甚爱古,在城中城外游历两日,一一且看过了项王宫、黄楼、燕子楼、戏马台等处。
初十到了沛县,是汉高祖斩蛇起义处,有后建“大风台”在。文山寻台拾阶,怅望洒泪。所过各处,历以诗纪。正是:
去我父母邦,我行且迟迟。听我远游曲,寄我长相思。
北方节候,九月中已属深秋。日短天寒,秋风秋雨,跋涉艰难。自九月十一日起,接连下了五日雨,车马行在路上,风雨刮面,一日冷过一日。文山着南衣冠,毕竟首度试北方寒,寒袭肌肤,冻透骨髓。元军取黑白两块毛毡,前后与他包住了身体御寒。雨密如针,马车遮盖未言,雨拥进车里,飞洒满头,泥浆溅了一身。文山被毡布裹住了,整衣冠不得,狼狈不堪。熬到汶阳驿,方得洗过头脸,歇了一夜。
次日复冒雨赶至东平驿,至夜,雨声渐低;次日终于大晴,日高风朗。文山甚喜,因作喜晴诗纪之。元军趁晴连过东阿、高唐、到平原,此是颜真卿发兵处。文山思二颜忠义,遥恨刘豫辈降贼,时时有情,皆志之在诗。元军因几日雨,误了路途,此时只顾赶路。文山长日在车中,也不得各处行观中州风景,但默坐思省平生遭际。作诗自志云:
三年戎服行,五岭文玉会。跻攀上崖磴,厉揭涉潇濑。十步九崎岖,山水何破碎。坐信管仲小,自觉伯夷隘。乃今来中州,万里如一概。四望登原隰,桑麻蔚旆旆。骅骝出清庙,过都真历块。历历古战场,俯仰生感慨。吾常涉重湖,东海际南海。兹游冠平生,天宇更宏大。心与太虚际,目空九围内。男儿不出居,妇人坐帷盖。反身以自观,须弥纳一芥。以此处死生,超然万形内。
九月二十日到了河间。白日入城,却遇上家铉翁。二人异乡相见,莫胜悲中之喜。原来祈请使事毕后,家铉翁不肯为官,被河间安置。便在河间开馆授徒,讲《春秋》,多有慕名来者。文山有句叹之云:
小臣万事无感慨,曾见天下十八朝。
家铉翁因告文山,自己已于前年已倾赀将文懿孙赎出,本要好好送回南方,谁知自己也滞在河间,送人之事未再提起。文山早是听飞琼提起,只知妻子皆在大都,不敢细问消息。听说大妹无恙,也放一层心,深谢家铉翁周全。二人深谈半日,被元军催促,洒泪拜别。
廿一日,到了保州:此间有宋太祖陵。文山满心欲往祭,谁知在保州待了七日,石嵩嫌陵处荒远,不肯带路,终不得去。
三十日,渡白沟河,夜到楼桑,宿涿县。
十月初一侵晨,车行日过雪桥、琉璃桥、暮过卢沟桥,是夜终至大都,车停会同馆前。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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