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同人]风须臾

　　易小冉独自走在黑暗中，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他正骂骂咧咧地往巷子深处走去，可偏偏连一个皱眉的动作都力不从心。无形的压力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却让他无从下手。

　　熟识的街道在夜色下透着几分诡谲，他心中忽的一颤，已然知道危险的逼近，却不知静静来自哪个方位。他试图转转脖子，却只能僵硬在当场。他的身体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感觉到背后有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转向，更不能回头。

　　晚来雾起，四周的景物全部笼罩在一重薄雾之中，可头顶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辉倾泻下来，一地水银般的亮。

　　“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他在心底对自己如是说。

　　他看着自己的脚踏进了樟树投下的阴影中，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是缇卫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么？”

　　易小冉终于能够转身，看见背后的景物，和一个站在矮墙阴影中的人——正是那人在问话。

　　“是我，”易小冉听到自己这样说，“你们终于出现了。”

　　“缇卫所的人，早该想到这样一天吧？”站在阴影中的人声音低沉，却不苍老，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拔你的刀。”

　　易小冉看不到对方的模样，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手持两把以铁链相连的窄刃短刀。他竭力想看清刺客容貌的一丝半点，可是对方略低着头，也不看他，于是长而散乱的头发把一切都遮了起来。对方往前走了几步，他才看到那人反射着月光的满头白发。他闻言眉头微蹙，继而嘴角浮现一抹讽刺的笑意：“天罗的人，也早该做好被杀的准备吧！”

　　数十道刀光如箭一般自易小冉身侧攒射而出，可对方那一抹黑影，竟像冲进光之丛林的猎豹，插入那攸忽闪过的一丝空隙。

　　待易小冉按住刀柄，只待应战，他眼前有金属光芒极快地一闪。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却忽然凝固了，变得像是石头。

　　空气中只有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细碎伶仃。那个声音来自易小冉的佩刀，佩刀的刀锷中有个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银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时候，银珠撞击着空腔，会发出优雅清越的声音。

　　而对方的身影，早已不见，但易小冉知道，那人正站在他背后。在他背后随行的十几名缇卫，也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竟是都被那柄窄刃短刀，从两眼中间直贯进去从后颅穿出！

　　易小冉心底一阵烦躁：若不是这笨拙的身躯，我定能一刀劈了这刺客！

　　忽然吹过一阵大风，漫天落叶翻滚着下坠，一片叶子从易小冉面前斜斜掠过，在他眼前稍稍一顿，便被分作两半，颓然落了下去。

　　易小冉还欲转过身去，眼前却完全黑了下去，整个身体后仰，沉重地倒地。即使愠怒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死了，刺客在躲避剑雨的瞬间，当头将他直直劈开，而自始至终，他的刀都在鞘中，他没有拔刀的机会。

　　死去一般地寂静过后，易小冉听见了清亮亮的水滴声，眼前微微亮了起来，渐渐能看见周围的景物了。他喘着粗气，瘫坐在高台之下。他用余光一扫，腰间并未佩刀。也是啊，若是有刀，他又怎会如此落魄，面对辰月妖人的传召，甚至不敢出言拒绝。

　　他所在的，是一间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层高台，四周环绕着十二具濯银铸造的人像，每个均是站立，手捧银盘，大殿穹顶上落下的水滴准确地打在银盘里，发出清亮的滴答声。声音有先有后，混杂起来像是一场微微细雨。

　　九层高台是以纯黑色的玄武岩垒起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尖锥突起，指向穹顶。而穹顶的高度更胜高台四五倍，上面以濯银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辅星和漫天的几乎所有星辰。随着时间，整个穹顶以北天极为轴心，缓慢地旋转，对应着真实的星空。

　　高台最顶上端坐的白衣人收回了手。他的手原先按着木匣中那颗瞪大眼睛的头颅。看得出，那头颅已经被劈作，如今只是被匣子所拘，合在了一起。

　　“真是艳丽的刀术，天罗的刺客。”白衣人的声音高寒冷漠，“你看见了么？”

　　易小冉知道高台上的人双目已瞎，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注视。那双盲眼有着远比常人锐利的目光，仅仅是略一交汇，便刺得他遍体生寒，仿佛被剖开了胸腹，袒露在对方面前。他低着头，偏偏依旧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紧，却硬是憋着一口气什么都不说。

　　“‘白发鬼’那个刺客，我希望看到他尽快落网。”

　　易小冉听着这话，只想嗤笑一声：小爷又不是你手下的缇卫！

　　可眼下他牙齿发颤，面容扭曲，别说嘲笑对方，他自己都看不惯自己此刻的丢人样子。

　　“你想要在天启混出个名堂，光宗耀祖，就要做出点儿事情、拿出实力来。”

　　易小冉忽而觉得身上的压力和目光倏地没了，抬起头，白衣人已经不见，他竟再次见到了那个被云中叶家家主叶赫辉称为“天女大人”的女孩儿。她正双手扶着膝盖，眨巴着一双水目望着自己。他只看到阿葵樱唇微启，跳跃的声线便传入耳畔，却带着阴寒：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凭你乱党的身份，便足够你死上一万次。”

　　出了观象殿，重新走到阳光下，易小冉认命似的深深吸了口气。他身边的阿葵也停下脚步，摸出腰间的丝帕擦了擦汗。刚才她大约是强行忍汗，这时候放松下来，汗水大滴大滴地涌出，转眼间便沾湿了帕子。

　　“你也不怎么样嘛！”易小冉坏笑道。

　　“你这小子懂什么！”阿葵瞪了瞪眼，但这个动作在易小冉看来，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孩子气。可阿葵忽然收敛了表情，毕恭毕敬地垂首敛目，“范教长。”

　　易小冉一惊，转过头去怒目而视：又来了一个喜欢诱拐义党的辰月妖人！

　　范雨时仙风道骨的寿眉长髯，让见惯了年轻教徒的易小冉略略吃惊，后又开始在心底唾弃“灭欲长生”的真实性。不想，范雨时只是抬眼在他脸上略一扫视，易小冉便被其中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便是那个将原映雪找到的人？”

　　“回范教长，是的。”

　　阿葵敛声屏气的样子，让易小冉也不由得老实了几分，他看着阿葵送该自己的新鞋子，默不作声。

　　范雨时的目光在易小冉后脑来回一扫，便复又将他两人排除在外，只听得他冷哼一声：“教宗竟也是谁人都可以见的了吗？”

　　他没有等待两人的回答，踱了几步，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直到阿葵长舒一口气，易小冉这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对上阿葵似笑非笑的眉眼，恼羞成怒地瞪了回去。

　　“好了好了，我们说是你找到小原，完全是因为我们无法掌握小原的行踪。但既然发现你能频繁地接触到他，我们也就有了追踪的目标。”阿葵轻轻拍手，说到，“所以还要多谢你啦！不过离开天墟之前，我还要到小原面前述职。”说着说着，阿葵白皙的脸颊上，晕出一抹薄红，她眨眨眼睛，“别磨蹭了，晋安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两个人一个自顾自的说着，一个蔫头耷脑的听着，已经走到了观象殿外宏伟的门穹下。恭恭敬敬立在两侧的辰月教年轻教徒，像是一排华美的木偶，披着银线织绣星辰的黑色礼服，脸上白净得没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区别。

　　他们一起躬身表示了对两位的送行，可是这份礼遇却并不令人觉得享受。

　　易小冉忽然惊醒似的，恍若漫不经心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门内漫长的石甬道。这条路在浓密的树荫下一直延伸进去。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多说话，便被目不斜视地天女葵拉了拉衣袖，一起走了出来。

　　走入一片海棠花林之时，只听天女葵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想要活下去，就不要想知道太多。”

　　再次见到歪在软榻上的原映雪，对方甚至没有抬眼，只是轻飘飘地道了声：“在镜泊之殿用饭吧。”

　　易小冉看向一心想着回去和夫君你侬我侬的天女葵，阿葵眼角一抽，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而吩咐下人布置坐席。这让他有些吃惊，要知道他听阿葵称原映雪为“小原”，只当原映雪是阿葵的下属或同僚，现如今看来，自是错了。原还打算以同僚的身份，找一看就不缺钱花的原映雪“借”几个金铢花花……想到这里，易小冉瞥了阿葵一眼：都是你害我差点儿出糗！

　　桌上的饮食极其简单，清一色素斋，大多装在青花莲底圆盘里，十分精巧。只有一盏子浓香四溢的鱼汤放在珐琅竹叶骨瓷碗里，最后送了上来。

　　易小冉看着那大碗的鎏金镶边，想起儿时才喝过几次的鱼汤，肚子里忍不住一通“咕噜”，正看得出神，却被端汤来的侍女刺了一眼，只得讪讪地收回目光。

　　“太子殿下听闻映雪公子近来身子不适，特地差奴婢送来这盅碧遥鱼汤，只待公子得空到碧遥别院一叙。”

　　原映雪显然话不多，似是未听到这话，只是自顾自吃了一些，就放下筷子。

　　从衣着上，易小冉看得出那侍女想必位阶亦是不低，但在原映雪面前，却始终老老实实的，大气都不敢喘。

　　“诸行无常。”原映雪喝了口汤，这才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来。

　　那侍女面色一僵，探身正欲追问，原映雪看了她一眼，垂了眸子含笑继续说道：“太子殿下的好意，在下领了。只是湖畔的钟声，终不过是飞花的余韵。”

　　侍女被原映雪那一眼，看得面颊绯红，面对着没头没脑的话，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只知道点头称是。

　　阿葵却面色凝重地望向窗外，薄红雪白的海棠眨眼凋零，落花如雨，绚丽不可言说。然这种美艳只有短短一瞬，万树飞花落尽，徒留一地霜红。

　　柔和的风拂过面颊，阿葵只觉得有什么如羽翼在她背后舒展，飘扬着随千树飞花泠泠散去。没来由地，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然变得患得患失，但这种低伏于心的惴惴，每每随风轻扬，都远胜瀚海阑干的浩荡。回过神来，她已攥住了原映雪的手腕：“无论如何，一定保全你自己！即使有了晋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绝不背离。”

　　易小冉看着阿葵微微颤抖的手指，自知他插嘴的位置，只是看着两人，默默无言。

　　待出了镜泊之殿，易小冉肚子里还是空空如也。方才原映雪吃得少，他又矜于贵族礼仪没有快速扒饭，又见自己如今的上级没再动筷，自然就老老实实地搁了筷子，没好意思再吃。那些菜式清淡可口，论精致怕是连御膳都不能相提并论，可放在他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肚子里，就和没吃一样。

　　天女葵也仅仅是草草吃过几口，其间还要不时动动筷子为原映雪布菜。如此，待两人去到七卫卫所门前，披星戴月的两人都是饥肠辘辘，对视一眼，又碍于多方的存在，各自都不能失了身份，便只得快走几步，围坐到圆桌旁。

　　此时，苏晋安已经坐在席子上饮酒了，不穿鞋袜，散着裤脚，只披了件宽大的土布袍，不像天启城缇卫所的武官，倒像是个微醺的乡下人。

　　他微微举杯，说到：“阿葵，回来的很早啊，我还以为你今晚就留在天墟了。”

　　阿葵在他腰上一拧，笑道：“怎的，卫所里少个管家婆，天大地大，就你最大——你的小日子就更舒坦了？”

　　苏晋安佯装吃痛，“嘶”了一声，但又怕阿葵继续折腾他，连忙转移话题：“这位就是帮你找到原教长的小兄弟吧。在下苏晋安，幸会。”

　　易小冉正眼巴巴瞅着满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

　　苏晋安脸色不变，语气也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吃点菜，都是家乡特产的鱼馔，在帝都，不容易吃到那么地道的晋北菜。”说着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而后不经意的扫了一眼他的鞋子。

　　易小冉脸色一冷：“我是来帝都勤王的世家后人，和你们这些辰月的走狗不一样！”

　　苏晋安收回目光，捏着小巧的酒杯，抿了一口：“原教长送来的‘雪羽瓷’配上‘鬼壳青’果然不同凡响。”他说完又瞄了易小冉一眼，不出所料地看到男孩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杯子。

　　“与辰月教长交好，只因为我有幸迎娶了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原教长的近侍天女葵。但我依旧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说罢，拿出一个同样的杯子，塞到易小冉手中，笑着帮他斟酒，“明晚，和我去看一场戏。”
　　易小冉下意识地看向天女葵，却只得到一个讳莫如深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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