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公主为帝

作者:夹生的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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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鸿踏雪



      太平眼中翻涌着怒意,面色也渐渐泛起了白。她牢牢捏着手中的空杯,唤过一位女官,让她去将府令叫过来,顺带也将今日那张焦尾琴一同取来。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府令带了过来。府令怀中还抱着一个琴匣,从外表上看,确实是今日午间见过的焦尾琴琴匣无疑。
      太平继而又转头望向太医,询问道:“若是将毒源取来,你们是否能分辨出这种毒素?”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终有一人答道:“臣等愿勉力一试。”

      太平从府令手中取过琴匣,吩咐他在一旁候着,然后亲手将琴匣打开,露出了里头那张焦尾琴。
      一缕幽然的香气从焦尾琴上散逸出来,有些像是桐香,但细细分辨之后,却又不像了。太医们小心翼翼地在手上叠了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焦尾琴,然后用了银针滴露等等复杂的手段,折腾了约莫两刻钟之后,才又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道:“此琴的琴身上,确实抹过一层剧毒。”

      太平尚未发话,旁边的府令便已失声说道:“琴、琴上有毒?!”

      霎时间大半的宾客都被他这一声惊呼镇住,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太平面沉如水,正待呵斥,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了武后的声音:“何事喧哗?”
      她转头望去,便看见武后已经掀开了珠帘,正在女官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太平心中微一沉吟,知道若是武后插手此事,恐怕公主府中要有大半人脱不了干系。她起身给武后让出位子,又放缓了声音说道:“不过是些小事,阿娘不必介怀,女儿可自行处理妥当。”
      武后指着府令说道:“但我方才听他说,‘琴上有毒’。”

      武后心知太平多半不会说实话,便也不再问她,而是指着一位太医说道:“你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半点也不许遗漏。”
      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声是,随后便将事情逐一道来。包括太平公主忽然命人传唤太医、太平公主身上中了毒、太平公主命人取来那张琴、琴身上正抹着那种毒……他每说一句话,武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她眼中已有狂风暴雨在攒聚。
      她指着府令,喝问道:“此琴是何人所赠?”
      府令哆哆嗦嗦地抖了半日,说不出半句话来。
      “废物!”武后霍地站起身来,又指着府令说道:“将今日的礼单拿来,让我过目!”
      府令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份礼单。

      武后接过礼单,逐行逐字地看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张焦尾琴,也找到了送出那张焦尾琴的人: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这两年一直在幽州养病,平时也一直都是进退有度,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武后面色愈发暗沉,指了一位女官,沉声吩咐道:“去将宗正卿唤来,命他彻查此事。将这张琴从购置到送出,又在路上辗转,最终送到公主府时所经过的人手,一概查验清楚。无论经手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一律都要报予我知道!”
      女官领命而去。
      武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府令,又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女们,冷声说道:“公主府令、府丞、录事失职,交由宗正寺问责;府上服侍的使女仆役,一概腾换干净,半个不留。”
      周围又有一名女官应下。
      武后继而又指着那两位太医说道:“你二人从此便留在公主府中,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若是今日之事再发生一回,我拿你二人是问!你们身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我会从尚食局中拨两个司药的女官过来,帮助你们行事。”
      太医亦唯唯应下。
      武后最后又转过身,狠狠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

      太平被武后这一指戳得龇牙咧嘴,连方才那种浓重的困意也消散了许多。她嘶了一声,又唤了一声阿娘,苦笑道:“阿娘这样做,难道不会打草惊蛇么?”
      武后冷声说道:“打草惊蛇,总好过我女儿无辜丧命。”
      太平垂下目光,低低应了声是。
      武后缓了口气,继而又说道:“你年纪尚轻,不晓得世间人心险恶。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阿娘会留给你两个女官,助你打理府中事务。切记,除了阿娘给你留下的人,你一概不要相信。”
      太平一怔,然后垂首应了声是。

      武后目光逐一扫过周围的宾客。被她目光扫到的人,全都讷讷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武后目光转了一轮,又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对她说道:“那位宗正卿,你原也认得,你也可以信他。”
      太平细细回忆片刻,却想不起那位宗正卿是谁。
      她正待发问,便听见外间有人来报,说是宗正卿到了。她朝外间望去,女官带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身穿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名男子见到武后,遥遥施了一礼,道:“臣宗正卿、检校太子左卫率武承嗣叩见天后。”他转而又向太平施礼,道,“参见公主。”
      太平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武……”
      武后指着武承嗣说道:“这是你的表兄。”
      太平微垂下目光:“……表兄。”
      原来,是他。

      昔年阿娘登基为皇,武承嗣、武三思谋求太子之位,很是做了一番动作。
      后来武承嗣被封为魏王,又进为文昌左相,荣宠一时。

      太平心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晓得这位表兄权欲极重,为人也有些不择手段。若是同他沾上关系,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都是大大的不妙。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回头望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旁边。他面上依然有着淡淡的倦色,眼神也微有些迷茫,但袖中的手却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绍稳稳扶住了她,低声叮嘱道:“公主当心。”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你可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薛绍摇摇头,指节在太阳穴上轻按两下,才说道:“除了稍感到困倦之外,未曾有丝毫不适。”
      太平稍稍宽心,又转头去看武承嗣。武承嗣已经问府令取来了礼单,又取过那张焦尾琴,正在同身后几个官吏低声商议着什么。那几个官吏不大像宗正寺的人,看服色,倒像是从大理寺抽调出来的官员,专司断案刑狱的。
      她悄声问薛绍:“依你之见,此事是何人所为?”
      薛绍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臣亦没有半点头绪。”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武承嗣带着几个人验完了东西,又同武后说了一些话后,便起身告辞。武后抬眼望了一下天色,亦指着两位女官说道:“你们留在府中服侍。”随后也回了大明宫。
      他们这一走,席间宾客们亦接二连三地起身告辞。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害怕沾上一身的麻烦,也不敢同这件事情有过多的牵扯。太平神色如常地送了客,又转回府中,从容自如地处理余下事宜。
      今天夜里,那股莫名而来的倦意,倒很是让她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朦胧地感觉到眼前有个影子在晃。她睁眼望去,看见薛绍正侧身坐在她身旁,雪白的中衣微敞,手中持着一盒膏药,正慢慢地往她额头上涂抹。
      膏药冰凉,一丝丝沁入肌肤里,消解了原先火辣辣的疼痛。
      昨夜武后下手太重,指甲在她额头上摁了一个红痕,还微微掐出了一些血丝。她昨夜有些匆忙,又睡得极沉,一时间竟忘了这件事情。
      太平等薛绍替她抹完药膏,才含笑望着他说道:“你今日倒是起得迟了。”
      薛绍抬手替她拢了拢长发,低低叹息一声:“今日天还未亮,便有人给我送了一道旨意,说是我刚从波斯回来,舟车劳顿,允我半个月的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半个月的假,哪里是因为他舟车劳顿,分明就是为了昨夜那一场祸事。
      太平讶然道:“……这是,软禁?”
      薛绍微微摇头,目光中隐然多了几分笑意:“大约是天后不相信金吾卫,所以才让我贴身护着公主。公主虽然食邑千余,府中却并无亲兵护卫,想来还是有些凶险。”
      他搁下那盒膏药,又温声说道:“臣服侍公主起身。”

      眼下公主府中已空荡荡的不剩几个人,昨夜武后留下的那几个女官,又在忙着挑拣新的使女仆役进府,无暇顾及到公主和驸马。太平盥洗过后,索性围上幂篱,同薛绍一起去东市用膳。
      薛绍今日不当值,便依从太平的意思,牵了一匹马,和她一起慢慢地在市肆上走着。东市上熙熙攘攘,很有一番市井的热闹。太平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透过幂篱的薄纱朝薛绍望去,薛绍正牵着马,慢慢地在市肆走着。他察觉到太平的目光,便转过头来望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的声音透过薄纱,朦朦胧胧地传了出来:“你曾允过我一件事。”
      薛绍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太平,等候她的下文。
      太平低咳一声,道:“你允过我,陪我去踏青。”

      薛绍一怔之下,忆及自己确实答应过太平,陪她出去踏青。只是他们在西域时走得匆忙,在波斯又是聚少离多,这件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迟迟都没有兑现。
      他抬眼望着空中飘飞的薄雪,笑问道:“公主今日想要出去踏……唔,踏雪么?”
      时下已经是初冬,薄雪纷飞,草木衰败,连河面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若是此时出去,恐怕找不半点青葱来踏,只能是踏雪踏冰了。
      太平转头望他,朦胧的声音中透出些许笑意来:“可好?”
      薛绍缓缓点头,应道:“公主有命,微臣定当遵从。”

      两人略用了些朝食,便又牵过马,慢慢地朝郊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飘了薄薄的雪,一股又一股的凉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太平不自觉地朝薛绍旁边偎了偎,与他并肩走在市肆上,慢慢地和他说一些话。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的锦衣,走过市肆和坊门时,不少行人都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
      太平抬手压了一下幂篱,笑道:“看来下次出门,该换一身布衣才是。”
      薛绍侧头望她一眼,想象了一下太平荆钗布裙的样子,禁不住失笑出声,道:“很是。”
      公主面容姣好,生来妍丽,只怕就算是褪下一身华裳,也依旧掩不住她的姿容。薛绍抬手拂过太平的肩膀,替她摘下一片雪,心中隐然有些期待起来。

      两人又慢慢地走过了一处道观,太平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想去求两枚签。”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便陪太平一同进了那间道观。

      太平对道观并不陌生,早两年吐蕃派人来请求和亲时,高宗还将她送到道观里住过两年。她和薛绍在道观里转了两转,找到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太平递足香火钱之后,便说自己要求签。
      老道士半睁半眯着眼睛问道:“求问什么?”
      太平侧头望了薛绍一眼,道:“姻缘。”
      老道士手握签筒,猛然抖了两抖,抖出一支竹签来。那支竹签恰好落在太平手心里,背面整整齐齐地刻了十四个字: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太平手一抖,竹签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面赫然写着上上二字。

      老道士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上签。”

      太平透过幂篱,瞥了薛绍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便俯身迅速拾起那支竹签,拢入袖中,淡然笑道:“甚好。”
      幂篱之下,她的耳根已渐渐红透,心跳声亦有如擂鼓。
      她晓得这是一曲凤求凰。但这曲凤求凰……这曲凤求凰……
      太平捏着那支竹签,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慢慢朝外间走去。薛绍上前两步,低声对那位道士说了两句什么。道士眉毛一撇,连连摇头,一副老道不知的表情。薛绍无可奈何,只得转身朝外间走去,和太平落下了三四丈的距离。

      太平浑然未觉,在经过一处转角时,她忽然听见了两个女子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道:“昨夜太平公主府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另一人叹息一声,道:“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最先那人亦叹息道:“临川公主这大半辈子,都跟随驸马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几个儿子也都是投笔从戎的少年英才。这回搅进这种浑水里,可真是……晚节不保。”
      另一人嗤笑一声,道:“哪里是晚节不保,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最先那人惊讶地说道:“一石二鸟?夫人何出此言?”
      另一人声音略略压低了些:“你还猜想不透么?一张抹了毒的焦尾琴,要么太平公主死,临川公主获罪;要么临川公主死,宗正寺又查出此事并非临川公主所为,太平公主污蔑姑母,亦获罪。无论如何,太平和临川两位公主,终有一人要获罪,另一人死。”

      太平微微皱眉,转过那处弯角,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道观中灼灼地开了一片红梅,红梅林中站着两位夫人,一面采摘着红梅花瓣,一面侧头说着一些话。一位夫人穿着大氅,亦戴了幂篱,看不清容貌;而另一位夫人,从绶印服色上看,似乎是一位王妃。
      今年皇帝改元,又恰逢千牛备身大选,所以不少王妃夫人们都从封地里来到了长安。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说道:“长安城今时不同往日,你又许久不曾回长安,还是仔细一些为好。阿姊这些话,只同你一个人说,你可莫要往外传。无论天后还是太平公主,你切记,能避则避。”
      那位王妃皱眉说道:“可我却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一死,太平公主便要获罪?毕竟这件事情,太平公主亦是深受其害。”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嗤笑一声,道:“临川公主一声清清白白,到头来竟要以死明志。她是太平公主的姑母,还不够让太平公主获罪么?”
      那位王妃一惊,喀擦一声,折断了一枝红梅。

      太平慢慢地走上前去,取下幂篱,柔声说道:“夫人聪颖,实在令太平佩服得很。”
      她走得悄无声息,又是在距离两人极近的地方取下幂篱,竟教人避无可避。那两位夫人没料到此间有人,更没料到听她们说话的人,就是昨夜那起祸事的主角之一,太平公主。
      她们齐齐愣在了那里,许久之后,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取下幂篱,朝太平施施行礼:“参见公主。”
      那位王妃亦搁下手中的花篮,朝太平施礼道:“公主。”
      虽然方才她们不曾说过太平公主半句坏话,但背后议论别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她们议论的主角之一,已不知站在身后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太平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
      她望向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忽然发觉那位夫人有些眼熟。
      她又望向那位王妃,赫然发觉那位王妃同样有些眼熟。
      只是这长安城中,世家大族皇亲贵戚们统共就那么几个,转来转去不过是那几张面孔,就算她觉得眼熟,多半也不过是些沾亲带故的姑姑或是婶娘。太平略加思忖之后,便转头询问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敢问夫人,家从何处?”
      那位夫人目光一紧,却依然垂首答道:“本为柳氏女,现已嫁为崔氏妇。”

      崔氏,又是崔氏。

      太平淡淡地笑了开来:“原来是崔夫人。”
      她目光在崔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又柔声说道:“方才夫人所言甚是,若是姑母一生清清白白,却平白为我所累,我的确逃脱不了这桩干系。只是崔夫人,您方才那番说辞,怕是有些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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