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

　　文和之自觉已陷入贼窝，与所学道义相悖，却又为了师恩复仇不得脱身，只得自甘沦落。他一番思绪过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故作淡定，决定抛弃道义，彻底打入听雨堂的歪门邪道：“那咱们为什么还只吃这里几文钱一碗的面条呢？”其实他不必故作淡定的，因为就算是扭眼吐舌做鬼脸，其余人也看不见。

　　这是怀疑他在扯淡，根本就没有那一千两么！白鸦深觉失了徒儿的敬重，忙解释：“银两么，够用就行，你看你小满姐，穿衣习武，哪点委屈到了？吃食么，管饱就成，你看我现在饿过你么？”

　　小满拍桌：“吃食怎么可以只管饱！这家的面你不觉得很不入味么！小八你你你果然你就直关注你那条没味觉的舌头，根本就不替我想想，相约见面也只在这破落小店里。小八你果然不关心我！”又扭头对文和之道：“师侄啊，有没有觉得咱们这生意做得多委屈多寒颤？不是这面摊就是那面馆，这师父也太不厚道了不是？走，以后跟师叔混，包你有肉吃。”

　　“破落小店”的俏掌柜对这桌客人翻了个白眼，默念着“嫌弃咱店破落，有种你去吃龙居楼啊！一个鸽子蛋一两银子，看不扒了你衣裳都吃不起！哼！”一边腹诽，一边腰肢款摆地迎上另一桌新来客人。

　　白鸦最怕小满突然冒出来的撒泼，登时就怂了：“那今晚吃什么，你说了算。”

　　小满转了圈眼珠，将一条街上的店家数落了遍，说：“龙居楼。”

　　“随你，随你。”白鸦赔笑，又拉上文和之：“徒儿你说是不是？”

　　原来小满才是真正利滚利，钱滚钱，养家糊口的那位。文和之很有眼力见地点头如蒜，将斗笠白色帘子晃得像是被大风吹过。

　　三人回了客栈后终于听白鸦抖落完今日所谈之事。
　　一切顺利，白鸦先是倾诉一番苦水，怨无常府夺了自己生意，矛头直指阎王而非无常府。左护法与阎王话不投机半句多是路人皆知的事，她试探几番，便也勉勉强强信了。

　　也只能勉勉强强，头一回见面，第一回亮牌，能全信才见鬼。虽然无常府里都是鬼。

　　下一回就是小满对无常府属下的修罗场动手，算是对左护法一份表诚心的回应。回应完，催促左护法彻底起了逆反的心思，才算成功。

　　在此之前，三人密谋半个下午，又打了一时辰牌局。

　　白鸦不善此道，文和之根本就不会，混迹赌坊多年的小满大获全胜。胜了也白胜，白鸦身边没钱，文和之也没钱，就图个乐子。图完乐子，到了饭点，便高高兴兴起驾龙居楼。

　　龙居楼是难得的四层高楼，朱雀大街笔直如竹，街头街尾的人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整条大街最奢华最高的酒楼。
　　偶尔有书生背着书箱带着书童匆匆赶路，手里捧着卷翻了卷边的书念念有词，眼睛酸涩了就抬头望一眼龙居楼门口的车马，便就又有了发愤图强的动力。

　　“美人弟弟，你文家以前就在京城，可来过这没有？”小满踮着脚尖凑到与文和之齐高。

　　美人弟弟眼眶酸涩，说出来的语气倒是淡然：“来过一次。”

　　他有个败家的堂哥，拉着他去过青楼，也来过这里，为此没少挨过老祖宗的罚，罚了也只是嬉闹不当回事。当时五陵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而今听雨堂下，斗笠遮面，恍恍惚惚。

　　去年今日此门中。

　　他师父与师娘是不会太在乎他心思的，小满正勾着白鸦胳膊和他说些悄悄话，圆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伤春悲秋、心怀悲悯的人干不了这一行，干不了这一行，阎王永远就还是阎王。

　　文和之想到这，便握紧了拳，跌跌撞撞地跟上前头有说有笑的二人。镇定了心神，稳住了步伐，便又是一副正经淡漠模样。

　　白鸦与小满没见过文和之笑过，也不知道他曾经是最爱笑的孩子。他长得好，懂事又学得快，在家族里很得大家欢心。兄弟们喜欢拉着他玩，回来后长辈要责罚也只是责罚兄弟而不是他。他便愈发懂事、好学、爱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文和之低着头踏过高高的门槛，随着大红新衣的小满姐走上了二楼。然后就发现前面二人不动了。

　　不是还没到位置么？他纳闷着抬头一看，也愣住了。

　　号称死也不会上地面的地鼠少主与造孽的道姑正呆坐在靠窗小桌边，与师父师娘大眼瞪小眼。

　　道姑的眼睛最大。小满的眼睛最圆。白鸦由于某种程度上的面瘫，只是定定地看着，眼睛似乎睁不圆。鬼市少主天生细细长长的丹凤眼，金扇遮面，掩去下半张脸。

　　小满某种意义上觉得有些亏欠了百里安。白鸦咬定天涯子欠听雨堂一条命。天涯子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家师父，愤愤然瞪着听雨堂。百里安自觉已见过真正的太阳，便不再稀罕小满。

　　修罗场啊，文和之在后边抹去一滴冷汗。这几人随便两个凑一起就没好事，四位爷这回凑齐了，不知能否召唤出神龙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还是丢了师父的天涯子目标最简单，直奔主题：“白鸦！我师父呢！是不是没了没了？”她跳将起来，踮脚揪住白鸦衣领。

　　小满大怒，敢碰老娘的人，一把推开：“干嘛呢！干嘛呢！手脚放老实点！”

　　白鸦摸摸鼻子，觉得有些丢脸：“我们还没出坟场，在鬼门关大槐树下就让你师父逃了。”为了推搡责任，还一把拉来了文和之垫背：“都是因为我这不争气的徒儿。”

　　天涯子看看文和之又看看白鸦，眼眶突然红了一圈，粉嫩粉嫩，甚是惹人怜：“我我我师父逃了？就是没被送去给无常府？他逃了？还活着？”

　　文和之想了想：“如果之后没有再被无常府抓到的话，应该是还活着。”

　　天涯子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回桌前拿了个大鸡腿，应塞到文和之手里，十分热切而诚恳：“这位小兄弟，我当年在景山上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文和之看着鸡腿，不作声。他很识相地没告诉道姑，正是因为他，听雨堂才要捉了星虚子道长去和无常府套交情。

　　“哎呀，哎呀，”天涯子乐得站不住，搓着手原地打了几个转，末了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哎？那你们知道我师父逃到哪儿去了么？”

　　白鸦与小满与文和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咱们要是知道，还会让你师父顺利大逃亡？

　　“哦哦哦，没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呵呵呵呵”天涯子一个人乐着，不忘对小二吆喝：“小二，再上几盘菜！今儿是姑娘我大喜的日子哈哈哈哈”

　　白鸦有心想把这钻出地面的小道姑再一掌拍回土里去，又顾忌着百里安。听雨堂的屋子还没修缮好，他珍藏多年的武侠书还没补齐，这丫头居然那么快就重见天日了！

　　“百里公子能出鬼市了？”白鸦与百里安互行了礼。

　　百里安还穿着那身华丽绣袍，立起身来回礼：“逃出来的。”

　　小满还以为是暗姬终于开窍了，没料到两逃犯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吃大餐，冒着冷汗拱手：“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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