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莲池显杀机
范夫人是于次日上午携子来甄府赔礼道歉的。我听仆人来向元氏禀报这个消息时,直吓得魂飞天外。但想陆乘风素日没少教我遇事沉着冷静,自己也算经了几回事的了,于是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
等了许久,也未见元氏怒冲冲前来兴师问罪。却见范夫人携着爱子在元氏的陪同下从待客厅房的方向走来,我连忙闪进甄嬛的卧房,和流朱一起陪侍在甄嬛的病床前。
范夫人在元氏陪同下进了闺房,她直接赶到病床前看望面色苍白,睡着的甄嬛,不禁连连致歉。
想来她已致歉多次,元氏唯有无奈的摆手,除了让对方别再说道歉的话,还能说什么呢?彼此夫君皆在朝为官,且是相同品级的侍郎。总不能为了孩子的一时‘淘气’之举,而伤了彼此的和气。
彼此又落座,我和流朱这才赶忙上前敬茶。我一面低头说着:“夫人请用茶!”一面恭敬的将茶盏轻轻奉于几案之上。方才已暗中打量了范夫人两眼,能为官家侍郎之妇,出身自是不低。总体来看,温文含秀,言止有度,谦畏诚恳。
敬茶后,我规矩的退立在一旁,却发现范夫人也在默默的瞧着我。她的目光引的元氏略生疑虑,范氏察觉,便笑道:“我道嬛儿粉妆玉琢的一般,将来必是绝色,没想到嬛儿的两个丫头也这般脱颖俊秀。”
“妹妹客气了。我家老爷路上随手捡来的两个童仆,哪有什么资质?”
“哦?”范夫人颇感意外,又瞥了我一眼,再瞧瞧流朱,“从这两个小丫头的穿戴来看,姐姐当真是个好主母。……”说着有意无意又瞥了我一眼。
元氏也随着瞥了我一眼,淡然一笑,吩咐道:“没看到公子在外面么,还不端些茶点出去伺候?”
“是!……”我连忙福身应诺,又斟了茶,备了点心,用托盘托着小心走出闺房。眼角余光觉到范夫人又有意无意的扫了我两眼。
廊檐下的一张石桌旁,范公子无聊的坐着。他自然是随母亲一起来道歉的。但因男女有别,他只能待在院子里。范公子一眼看我出来,不禁眯起眼睛开心的笑了。我快步走过去,为他上了茶点,低声道:“公子请用茶。”
范公子并不看我手中的茶点,只示意我向他附耳。我顺从的弯下腰,只听他自豪轻笑道:“浣碧,我对你可是信守承诺,没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真的么?”我有些不信,“连你娘也没告诉么?”
“当然了!”范公子依旧自豪,“我娘还夸我做的对呢!说男子汉就是应该信守承诺,说不告诉别人就不告诉别人。”
我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你既然没有告诉你娘,你娘怎么夸你做的对呢?”
“啊……”范公子方觉疏漏了,脸色微红道,“我只告诉了我娘——娘气的落泪,用家法打我。……不过,你放心——我娘不会害你的,她还说帮我保守秘密,就当没听过,也叫我别再告诉任何人……”
“你娘真的这样说?……”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了。回头望望,元氏和范夫人的身影就映在雕花的窗栏里。我向后退了几步,立在廊柱下,默默的听里面说话。
“……我正要向姐姐解释此事——士元平日最疼他三妹春芳的。春芳绣了幅鲛帕,昨儿打算送给嬛儿的。想是嬛儿昨日心情不好,竟然没有要。春芳伤了脸面,找士元哭诉。士元听了这才要护短。他也就是想些微吓一下嬛儿,可到底小孩子家没个轻重,竟把嬛儿伤成这样。我昨儿气的动了家法教训了士元,还望姐姐念在咱们两家交情的份上,饶了士元这一遭吧。”范夫人说的甚是恳切。
元氏不得不强作欢颜:“妹妹说哪去了!小孩子不懂轻重,大人又岂会不体恤?”顿了顿,又道,“看的出来妹妹治家有方,家里侧室姨娘都在妹妹手上服服帖帖,和和睦睦的。”
范夫人笑了笑,似劝似叹:“不过是把家里那几口人的关系调理顺了,有好大家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士元他爹也不是多贪恋女色的。家里有这几房姐妹,他就很满意了。这不能不说是我的福气。”
元氏笑道:“妹妹也真是个宽和容人的。”
范夫人笑道:“容人如何,不容人又如何呢?说白了,什么嫡出庶出,都是女人罢了。男人定的规矩下,女人又何苦难为女人呢?”范夫人最后一句有些语重心长,听得我连连点头,心中暗想——待长大一日,我也要做她那样宽容贤德的主妇!当然,这只是我年少时一段痴想,能有命活到来日已然不错了,竟还妄想其他?且那般宽和容人的品质,更非常人所能拥有。
元氏道:“妹妹贤德,家里的妾室也争气给你做脸。哪像我家里这个?平日里我也没少了催老爷去她那里,可她肚子就是不争气,到现在也没怀上个一儿半女。外人不知,还以为我霸着老爷不让妾室亲近呢。我平日也劝老爷再纳两房妾室,可他偏偏无心于此。倒像我不能容人似的……”
范夫人含笑,似赞似揶揄:“男人不好女色,这不是姐姐的福气么,姐姐怎么还怨起来?倒像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
范夫人又坐了片刻,留下了些上好的药品补品,便起身辞去了。随着她离去,我心里长长出了口气。
甄嬛卧病期间,元氏几乎日日在佛堂拜佛烧香,她跪在佛祖面前,口中念念有词,似在不停的忏悔——什么,只要佛祖保佑我嬛儿平安无事,给我怎样的业报都行。若有错,也是我的错,与我嬛儿无关。……
当然,这些是后来莫小雅告诉我的。
温实初惦记甄嬛的病体,隔三差五便来探望。殷勤侍脉的同时,讲各种的笑话给甄嬛听。甄嬛听得高兴便笑笑,不高兴便将头转向床里。这样时候,温实初望着甄嬛出神,我则望着温实初出神——他什么时候才能淡了对他嬛妹妹的心思呢?唉……
……
如我预料的一般,我去松客堂的第一个晚上,陆乘风大发雷霆,当即命我面壁跪下,手中持着戒尺,喝命我说实话——是不是我故意报复甄嬛,才致她受了这样的惊吓。若要我承认,着实有些委屈。更何况,我不觉得就算我真的报复甄嬛就有错,还要受罚。我空前激烈反抗了陆乘风——元氏母女欲置我于死,我只是用猫吓了他们,就该受罚么?公道何在?!
陆乘风为我的激烈反抗反倒没了主意,一时软了心肠,丢了戒尺,坐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了半日,又开始劝我——“你扪心自问,自己可是个好丫鬟?若是换个个,你当小姐,会不会讨厌你这样的丫鬟?你家小姐最多也就是烦你,想丢开你罢了。她断没有想过要害你性命!你又岂能因元氏之过,而迁怒你家小姐?”
……“唉,早知有今日,为师还是带你离开的好!”陆乘风不住的叹气,“事到如今,为师就算想带你离开,也难了!……”
陆乘风的为难,我何尝不解?当初两个人走,已是不易;如今已是三个人,真是难上加难。偌大甄府,单纯丢了某个人倒是不要紧,若是三个人一起失踪,目标之大,无法让人不注意。
我不由的歉疚起来——或许,若没有我在,陆乘风和莫小雅逃走还容易些,我是他们最大的牵累。可将来我与师父,和莫小雅三人终究要如何了局呢?前途竟是这样渺茫!
那一晚,陆乘风始终不停的絮叨,可说得上是苦口婆心——劝我不要走歪路,动邪念,为此不惜提及我的绵绵母亲,她一生为人善良,若在天有灵,看到我为恶人间,必死不瞑目。
絮叨完了,又以严词警告于我——若我动了害人歪念,纵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能找到我,绝不会轻饶于我。
我面壁落泪之余,心里亦辗转多费思量——也罢,师父啊师父,既然此生若无你相救,便没有徒儿。那么徒儿也便在心底答应你——此生,宁负富贵,不负恩师!
……
冬雪初开之际,甄嬛终于大好了。或许是世家掌上明珠的娇吟罢了,若换作是我,哪有那命生那么长时间的病呢?她病到第三个月时,还因一次我和流朱搬出箱子里的隔年衣裳到外面去晒,不小心将个雪白貂绒的领套儿放在她床上,而惊心动魄的大叫——非说那是猫毛做的。最后整的快雪轩里所有动物皮毛制作的衣物配饰全都被扔掉了才算作罢。
病好了甄嬛性子也仿佛变了些,无端的惆怅伤感,时常一人伏在妆台发呆,颇有顾影自怜,多愁多病之意。
甄氏夫妇看在眼中,疼在心上,又找大夫瞧了多次,确认没留下什么病根儿,才算了了心事。
转眼新年也过了,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甄嬛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复苏如旧年。这期间我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除了白日里和流朱小心翼翼伺候甄嬛,在厨房给周妈打下手之外,都是认真的读书习武。人常说的韬光养晦,也便是我这样了吧。也不用担心什么——毕竟元氏曾在佛堂百般忏悔,说不定她真的悔过了呢。
光阴弹指而过,一晃又是一年。我的武艺精进了许多,人也长高了不少。甄嬛也长高了不少,秀丽天成,美艳无方。我一直小心谨慎的为仆,甄嬛对我也从未苛难。如此不远不近,相安无事已是很好。看得出来,她待流朱更情同姐妹。于我,则淡了些。
这期间也逐渐放松了警惕,验毒的银针都让我丢了。实在太麻烦——吃个饭,还要插来插去的。
我对眼前的生活很是满意。就这样,不是很好吗?一切都看了,仿佛也没什么。
/
五月蝉声高唱的时节,午后闲暇,莫小雅在教甄嬛吹箫,我和流朱,玢儿珂儿都坐在门廊下拿着花绷子学绣花,也是莫小雅教的——告诉我们几个丫鬟,都得学着做针线活儿,以后小姐贴身穿的衣服,都得我们来做呢。
我很喜欢绣花,这是个艺术活儿,更是我上辈子没干过的稀罕事儿。眼看着鲜艳的花草,翩然振翅的蝴蝶,跃然出现在手下时,我会有一种成就感。不过,说实话,我绣的好像不怎么样,又是个急性子,好不容易绣完了,给大家看,每个人看了都是一样的表情。流朱说我绣的蝴蝶像毛毛虫长了两个须子,甄嬛说我绣的鸳鸯还不如麻雀好看。连小两岁的玢儿和珂儿都哈哈大笑:“浣碧姐姐,你绣的是狗尾巴花吗?……”
“胡说!是兰花!”我愤怒抗议。
“兰花?”所有人都笑喷了,前仰后合,连莫小雅都扶住了头。我很郁闷——我上辈子画漫画很好的嘛。
甄嬛擦着眼泪,喘着气笑道:“罢了罢了,浣碧你不要绣了,绣了我以后也不敢穿,上面绣着狗尾草和毛毛虫,谁还以为我是大家的小姐?”
“那我干什么啊?”我郁闷道。
“你博大家一笑,我就赏你一本书看吧。不过,你拿出去看,别在我们面前聒噪!……”甄嬛说着从书架上取了本书丢给我。
我稍稍一愣,原来是本《三字经》。“小姐,我看不懂怎么办呢?”
“你看不懂的记下来,回来我教你,或叫姨娘教你!”
“那好吧!……”我看她不想再废话的样子,拿书出去了。转身时,眼角余光瞥到莫小雅在后无声的注视着我。
我走到了湖边,湖里的荷花午后开的格外照人眼目。我寻了一处探出水岸的光洁的汉白玉台,坐下来,抬头望望,左右都有垂柳遮阴照拂,很是惬意。湖里有红色的鲤鱼,见到我以为主人又来喂食了,都凑了过来。我心痒的厉害,将鞋子脱了,袜子也揪掉,挽起裤腿,将脚丫伸进了水里。那些鲤鱼好可爱,赶都不走,还用嘴巴轻啄我的脚心儿,弄得我又痒又开心,都笑了出来。
我一边濯足戏着鲤鱼,一边将那本《三字经》放在膝头翻看。——甄嬛为什么要给我一本书看呢?她应该以为我不识字才对。这样想着,并不敢大声的诵读书中的文字。翻了一篇又一篇,忽然察觉道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大概在两丈外的地方,步履轻轻,几不可闻。
不用回头,我的第六感便猜到是谁来了。好在方才没有大声读书。心里暗自悲叹——提防了两年的杀机,就这样再一次迫近了么?
脚步声又近一些时,我回过头来,仿佛毫无意识:“夫人?!”我叫着,连忙将双足抽出水面,用袜子擦了擦,然后蹬上了鞋子。
我福身道:“奴婢给夫人请安!奴婢刚才不知道夫人站在身后,奴婢失礼了!”
“浣碧,你不在房里好好伺候小姐,怎么在这里躲清闲?”橘枝冷冷道,橘梗也道,“那书也是你该看的么?”
我不慌不忙的拾起了书:“两位姑姑,你们误会我了!这书是小姐赏给我看的。”
“罢了!”云氏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既是小姐赏你的,你就看吧。”
“夫人,这书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呢!”我郁闷道。
“哦?那也就是认识一些字了?”元氏似无心的问道,“过来给夫人瞧瞧,你都认识什么字了?”
我跑过去,指着封皮上大大的三字,“夫人,我认得这个念‘三’;”说着我又翻开书的第一页,“这个念‘人’,挨着的那个念‘之’!……”
“真聪明!”元氏赞道,眼中一抹莫名之色,隐隐闪现。
“夫人,你可以教我读书吗?”
“大胆!”橘枝怒斥我。元氏摆了摆手:“无妨——夫人愿意教你。”
我微然一笑,高举书本:“夫人,这第一句我就不认识呢。”
“人之初,性本善;”元氏教了我六个字。
“那下面这六个字呢?”
“性相近,□□。”
“那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呢?”十二岁的我,童音还很稚嫩,并且,我用最天真无邪的眼神盯着元氏。元氏的眼神仿佛有火焰攸的一跳,瞬间不见——“意思是说,人生下来,本性都是好的,只是学习环境不一样而已。”
“那,学习的环境不一样,又会怎么样呢?”我追着问道。
“这两句就是这样的意思,至于后来怎样,夫人我也不知道了。”
“那夫人,再下面这六个字,是接着前面说的么?它们怎么读?”
“苟不教,性乃迁。……呵呵,确实是接着上面说的,意思是说,不好好教导,就会变坏。”
“哦——”我恍然大悟,“夫人,我懂了!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人一生下来的时候,本性都是善良的。可是因为他们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一些人没有受过很好的教导,就变坏了!是不是夫人?”
“对!”云氏说着,脸色分明红白不定。我故作不查,“那夫人,什么样的人才算坏人?放火的强盗,杀人的案犯,算不算?”
“算。”
“够了!”橘梗橘枝在旁怒喝,“夫人已经教了你这么多!赶紧回去吧!”
“嗯!”我高兴的点头,“是啊,夫人教了我这么多。我现在回去,小姐考我,我也不至于太没有面子呢!谢谢夫人!”说着,我转身到岸边拎起了那两只袜子,一路跳着,唱着,还摇着袜子,像摇着胜利的旗帜,回快雪轩了。
……
当晚松客堂内,我很是得意的告诉了陆乘风我白天的表现,陆乘风闻言,却是苦笑了——“浣碧,你露陷了。”
“为什么?”我不解,“我不识字,元氏不应该很高兴吗?”
“即便你不读书,可毕竟伺候你家小姐读书识字。就是流朱,也几乎认得全本《弟子规》,怎么你只认识《三字经》中最简单的寥寥数字?”
“啊……”我一下子呆住了。
“你既露了陷儿,这好日子便也到了头儿。元氏此番试探,即便她能容你识字,也必不能容你跟她耍心眼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