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原是诗经中的句子，指周武王谋及其孙而厚待其子。而如今朝臣窃窃私语时，则会用“燕翼贻谋”四字，隐晦地指雍正对嫡孙永琏日益增添的宠爱。

　　无论朝上的纷纷话语多让人又憧憬又忧心，雨晴无疑地认为，自己每日觉得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午后趁太阳正好斜着影射到乐善堂正房的暖阁时，与永琏和玉瑶玩耍。

　　原还觉得弘历偏心，但雨晴不得不承认，永琏的确比同龄的孩子机灵。他性子活泼好动，手脚敏捷，最喜下地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腿脚也稳当，即便乳母嬷嬷们不在他身后百般追着呵护，也是万万不会轻易摔倒。不仅如此，他极聪明，教了几遍的唐诗他便会奶声奶气、发音不准地跟着念，满语、汉语的简单词语都会在嘴里学着嘀咕。永琏如今小脸长开了，越发结合了弘历和雨晴各自的优点，好看极了。

　　玉瑶虽只有九个月，却”阿玛“、”额娘“都认得清清楚楚，也会指着”花“、“鸟”什么的叫个不停。长相上，她却偏向雨晴，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平日里也不爱哭闹，看着面善的熟人就咯咯直笑，甚是讨喜。

　　今日，雨晴抱着手舞足蹈的小玉瑶，同若妍、瑜夕一起逗弄着在地上跑老跑去的永琏。她生怕永琏摔着，便一早让人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又把一切能磕着碰着的桌椅都挪地离他远远的。

　　雨晴看得出来，若妍与瑜夕是真心喜欢小孩子，会和她一样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却也能在她们的眼中看出几分羡慕。

　　“姐姐，”瑜夕笑道，“永琏这么小就如此好动，日后必能成个健壮的巴图鲁。”

　　“小嘴如今越发甜了，”雨晴笑着嗔道，见永琏跑得额头都出汗了，便将玉瑶递给若妍抱着，蹲身用帕子边给他擦拭，边柔声道，”你看你，怎么一刻也不肯安分，若你阿玛见了必要说你了。“

　　永琏眨巴着眼，仿佛听懂了似的，长开双手环住她的脖子，“额娘…抱——“

　　若妍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永琏口齿越发得清晰了，难怪四爷说咱们永琏比永璜这个年级时要聪慧多了呢，连‘床前明月光’都背出来了。“

　　听若妍故意拉长那句”床前明月光，“永琏一拍也不错地跟着念道，”…明月光！“

　　见若妍与瑜夕都在一旁赞叹不决，雨晴虽心里也欣喜，却略带几分嗔怪道，”好了，好了，你们可别跟着四爷的偏心学，我毕竟也是永璜的嫡母，这一碗水也得尽量往平里端。“

　　正说着，门外的宫人就说哲宁身边的莲儿来了。

　　”进来吧，“雨晴道，”你主子倒难得叫人过来，是缺了什么么？“

　　莲儿行完礼忙堆笑道，”福晋，格格前两日给大阿哥做了些枣泥糕，想着松软易食，二阿哥也能爱吃，便又做了些叫奴婢送来。“

　　“彩云，收下吧，”雨晴淡笑道，”回去替我谢过宁格格，难为她心灵手巧。”

　　莲儿应了是，却仍站在一旁。

　　雨晴略抬眼询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无事，”莲儿见福晋似下了逐客令，便福身离去。

　　永琏的食谱都是严格按照太医的叮嘱制定的，连雨晴也从不敢轻易给他吃任何杂食，一是怕小儿伤了胃，二更是，经了宫里那么多事，生怕有人动了恶念。

　　不过那枣泥糕气味香甜，看起来十分可口，永琏便走到桌旁欲伸手去抓。

　　雨晴见状，不急不缓地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收，哄道，“永琏乖，才用了点心，此时可不能再吃了。”

　　不只永琏，连瑜夕也看着那糕点景致，便顺手捡了一块道，”他吃不得，倒便宜了我们。“

　　若妍紧挨着瑜夕站，面上表情忽然变得古怪。

　　”姐姐怎么了？“瑜夕诧异道。

　　“妹妹别吃，”若妍也拿起一块糕点，用手指在上面沾了沾，又闻了闻。

　　雨晴见状，忙叫彩云以外的丫鬟都退了下去，才问道，”妍妹妹，可有什么不妥？”

　　若妍一脸惊惧，声音却依然平和理据，“这枣泥糕上面洒了一层南天竹的花粉。此花有毒，南天竹特长在苏杭一带，我小时正因玩耍时差点误食，才记得它的气味。究竟吃了有什么反应，我忘了，只知道能使人昏迷至死。“

　　听若妍说罢，雨晴心里一沉，揽着永琏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平日里性子温和的瑜夕却耐不住了，忙将手中的糕点放回了盘子里，怒道，“她要害永琏！？姐姐，你得告诉四爷、告诉贵妃娘娘！”

　　”不可，”雨晴思索了片刻道，“如妍妹妹所说，这糕点本身并无不妥，只是最上面沾了花粉。若真此时拿她问话，她大可说是经了旁人的手加的，说咱们刻意栽赃她也未可知。”

　　若妍也急道，”可我和瑜夕妹妹都可以作证，亲眼看见她的贴身侍女送来的——”

　　“你们两个平日都与我走得近，也不过是口证而已。容我先想想，“雨晴又思索了片刻，看了看刻漏才胸有成竹吩咐道，“四爷这会子也快该回来了。彩云，你去宁格格那里说，爷有日子没见永璜了，叫她去阿哥所抱来给爷瞧瞧。再去把钟太医叫来，记得不可声张，就说是来给我请平安脉。”

　　安排妥当，雨晴见若妍与瑜夕面面相觑，才安慰地拉住她们的手，又感激地看着若妍，“你们两个放心。若妍，多亏了你心细。”

　　瑜夕却转念说，”我与姐姐从小在草原上不识得什么南天竹，然而宁格格也是如此，她又怎么识得？“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说四爷回来了，紧跟着又说宁格格带着永璜来了。

　　弘历忙了一天，一心只想着要看看雨晴与孩子，却不想房里聚了一堆人，只从若妍手中接过玉瑶抱着，略打量了永璜片刻，便有些不耐烦道，”都起来吧。怎么？福晋今儿下了帖子么，来得这般齐全？“

　　雨晴此时端足了福晋的架子，拉着永琏走向哲宁，笑道，”方才与妍妹妹同夕妹妹逗孩子，便想着也有日子没见永璜了，才叫宁妹妹把他带来。“说着，向永璜伸手。

　　哲宁一进门便见那盘枣泥糕一块也不少，心里有些忐忑，却只得将永璜推给雨晴。

　　永璜如今近四岁了，可惜他长相上几乎全是继承了哲宁的特征。若是女子还能勉强算小家碧玉的样子，在男孩身上却让人看着寒酸。可喜的是，他虽不大敢与弘历亲近，每次见了雨晴却感到十分亲切，便毫不犹豫地拉住她的手。宫里的孩子一向比宫外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快些，永璜即便还不十分懂事，也会规规矩矩地叫着弘历和雨晴”阿玛“和”额娘。”

　　“永璜，明年这个时候你便要开始上书房了，“弘历的声音温和却不失严肃，”阿玛先前教的三字经，如今都会背到哪儿了？“

　　永璜也不知道害羞，听弘历一问便开始背，一口气背到，”…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

　　弘历眼中终于也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又问，”知道什么意思么？“

　　永琏小脸憋得通红，才泄气地摇着头，惹得屋里众人一笑。

　　正如莲儿所说，永璜果真喜欢枣泥糕，背完了便只盯着盘子看。雨晴见状，抿嘴笑道，“永璜想必知道那时你额娘的手艺吧，若喜欢便吃一块吧。”见永璜果真拿起了一块，她也捡了一块向永琏示意道，“来，既然哥哥喜欢，那永琏也尝尝，好不好？”

　　雨晴这才淡淡地看了一眼哲宁，只见她脸色发绿，难掩惊慌地走到永璜身旁道，”永璜，你在额娘那里不是才吃了点心么，此时不能再吃了。“

　　永璜却哪里知道其中要害，嘟囔道，“额娘，我没吃点心啊，现在才会饿。”

　　弘历不耐烦道，”小孩子多吃快枣泥糕也无妨，便随他去吧。”

　　永璜正欲将糕点送入口中，却不料它被自己的额娘从手中抢了过去。

　　弘历惊讶地看着一向循规蹈矩到懦弱的哲宁，“你这是干什么？”

　　哲宁意识到大势不好，只得扑通跪倒，“爷——”

　　弘历觉得不对，勃然起身，瞪了哲宁一眼，却忙又看向雨晴与永琏，见他没有吃下才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哲宁，“永璜为何不能吃那糕点？”

　　此时，雨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彩云，彩云会意，走到她身旁作悄声回话的样子，声音却恰好大到弘历能听见，“福晋，不巧钟太医在外面候着给您请平安脉，您看是不是叫他明日再来？”

　　弘历闻言顺水推舟道，“叫钟太医进来。”

　　钟太医见一屋子气愤紧绷的，一进门刚行了礼只听弘历吩咐自己去检验一盘不起眼的枣泥糕，便战战兢兢地照做，趁着查看糕点，思索着眼前的局势。终归是在宫里待了十多年的人，钟太医只住了片刻就向弘历躬身，就事论事道，“这枣泥糕无事，只是上面摸了一层南天竹的花粉。南天竹乃苏杭一带特有之花，气味清幽不易觉察，但其果与花粉皆有毒性，若不小心服下，会有肌肉痉挛、呼吸麻痹、甚至昏迷等症状，在小儿身上的效应更甚。”

　　弘历听后脸色大变，直接指着哲宁怒道，“你何等居心？“

　　”妾身知错了——”哲宁自知百口莫辩，哭着道。

　　“请爷息怒。”见弘历气得差点上前去打哲宁，雨晴忙将永琏交给乳母，挽住他的胳膊扶他坐下。

　　弘历平复了心绪，把前前后后的事都想明白了，才冷冷道，”富察氏，物证在此，你既阻止了永璜食用那糕点便是承认了你知道它有毒。“他又指着若妍、玉夕道，”你们两个，是否也亲眼见是谁把糕点送来的？“

　　若妍一丝不乱地答道，”是宁格格身边的莲儿，说是宁格格做给二阿哥吃的。”

　　弘历面色越发难看，厉声道，”如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哲宁哭得凄怆，磕头如捣蒜，“妾身一时糊涂，求爷、福晋宽恕——”

　　“为时已晚，”弘历眼中只剩下厌恶与憎恨。“爷念你是永璜的娘，只将你禁足。吴书来，安排几个得力的人看着她，不许任何人进出探视，日后也不得有人在跟前伺候。莲儿，拉出去杖毙。”

　　雨晴自然不会为哲宁求情，但还是忍不住向弘历欠身道，“爷，莲儿固然有错，但终归是因忠心侍主才会如此，罪不至死。“

　　弘历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正愁没台阶下，便淡然点头道，”福晋仁善，便打发她去慎刑司。爷乏了，都出去吧。“

　　待众人离去，乳母也把孩子抱走了，弘历颓然坐到榻上，身子重重得往后仰着倒下。

　　雨晴在他身侧坐好，握住他地手，试图掰开那紧攥的拳头。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良久，弘历才缓缓道，“你一早就知道是她做的，故意在众人面前演场戏。“不是问题。

　　雨晴松开他，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你是怪我么？“

　　弘历没想到她并不出言否认，只诧异得看着她。

　　雨晴解释道，“你说过，要我在你面前不必伪装。”

　　弘历的目光变得柔和、甚至赞许，坐起身将她紧紧抱住，”我原先真巴不得你拿出来点手段治治她们。而且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罪有应得，我又怎么会怪你？其实，你日后若真的要罚她们，也不必来回我。“说道最后，他的语气生硬。

　　惶恐猜忌了一下午，雨晴此时也真得卸下了担子，只觉得身心俱惫，将下巴闷闷地打在他肩上，回抱住他。”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她才会如此？“

　　”你没有，怎么会？你待她们都极好，大度、包容，对永璜照应得也是无微不至…是她自己心肠歹毒，背地里还不知道听了谁的闲话，“弘历抚着她有些颤抖的背脊，变着方地安慰着。可说到底，还是心虚的。他的妾室想毒害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

　　雨晴默然不语。虽然她原也不会给永琏吃那枣泥糕，但想到有人蓄意要害他们的孩子，她还是不禁落泪。

　　弘历摇头。“晴儿，对不——“

　　雨晴红着眼眶，柔声打断他道，“自打七年从怡亲王府回来，你好像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

　　是啊，弘历自嘲地想，说得多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这个身份，没有这样的抱负，或许可以向她保证，能好好护住她和孩子，不去争取大权…可他做不到，她也深知，他做不到。

　　”对不起…”弘历又无奈地说着，捧住她的脸，吻去她脸庞挂的泪，“对不起…“密密匝匝吻在她的眉心、鼻尖、耳垂、喉结…想开解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无助地似向她倾诉最刻骨铭心的疼惜与歉疚。

　　雨晴感受到他此时的动作少了平日里的柔情缱绻，更多是无助的痴缠，烧得彼此灼热…她本能地报以相等的回应，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每一个吻落下都沉重地令她窒息，而她不仅承受着丝丝痛楚，还心甘情愿地回应着。

　　无怨无悔，正如他们之间的情，即便含着泪、心如刀扎，也不由自主地欲与他纠缠到底…

　　——

　　乐善堂另一头，慧如与琪舒原本坐着说话，乍一听宫人说哲宁被四爷禁了足，又得知了其中的缘由，也各自心里一紧。

　　”姐姐，“琪舒沉不住气了，慌张地看向慧如，”你说这如何是好——“

　　慧如见屋里还有旁人，瞪了她一眼，只慢条斯理道，”你慌什么。她自作孽，四爷肯念及昔日的情分让她苟活已是她的造化。再说，这宫里的孩子，长大了才是本事，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脏了自己的手。“

　　琪舒含糊地点头。

　　次日的晚上，弘历来慧如房里时，她一贯温柔地伺候着，只平添了几分谨慎。弘历因得知哲宁要害他的嫡子，心情不好是自然的，此时她需要开解他、抚平他。

　　”爷，妾身命小厨房做了些红枣银耳羹，”慧如柔声徐徐道来，“这红枣有养血、安神、宁心之效，您尝尝。”

　　弘历一进门便脸色阴晴不定，抬眼看她时才多了几分阴沉，出口是嘲讽的语气，”安神宁心？我看你根本不想让爷安宁！“

　　慧如花容失色，忙放下手中的碗，低头蹲身道，”爷这话从何说起？“

　　弘历见她实在一脸无辜，无奈地削去了几分尖利，却仍追问道，“南天竹是苏杭特有的植物，富察氏有几个心眼会知道用它害人？”

　　“爷，您真的疑心妾身？”慧如虽也想到了弘历可能会疑心自己，此时听到他说明了却还是心中隐隐作痛，不由地开口辩驳，”苏格格也是在苏杭一带生长的，爷怎么偏偏疑心妾身？“

　　弘历听她反驳，声音变得越发凌厉，“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做的？”

　　慧如深知，弘历多疑，若激怒了他，一旦失去了他的信任，便等于永远失了宠。就连静娴将自己手下嬷嬷告发了，都遭到弘历的疏离。因此慧如如履薄冰，眼中含泪道，”妾身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那样阴险的法子。若爷真的疑心妾身，日后不来了，妾身无话可说。妾身跟了您这么多年，只求安安心心地陪在您身边，别无他求。“

　　听她这样说，弘历也不由地想起，慧如的确是几乎陪着他长大的，即便没有爱，也有岁月里陪伴的情分与感激，如今更多是歉疚。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再说，即便为了她是高斌的女儿…但愿她真是无辜。

　　弘历放软了声音，拉住她的手道，“好，是爷不好，不该疑心你，不许生气。”

　　“怎么会，”慧如柔声道，回握住他。

　　弘历走后，慧如才卸下越发沉重的温声笑语，扶着侍女的手诉苦，“云裳，他是那样的在乎她…“

　　云裳勉强劝道，“爷在太意二阿哥，毕竟是嫡子，才会把话说得重了，您别怨恨爷。“

　　“我自然是没有办法去恨他，”慧如幽幽道。对，或许只是在乎孩子吧…

　　——

　　祸不单行，常言果然不假。不久后的一日，吴书来一脸由衷的凄苦，向四爷与福晋禀报说，怡亲王病故，年仅四十四岁。

　　雍正悲痛万分，上谥号“贤，”配享太庙，又特赐其将名字中的”允“字改回与自己一样的”胤“字，成为全天下不用避讳皇帝明辉的唯一一人。然而，弘历却说，死者已矣，生者做得再多也只是弥补自己心中的不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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