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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灿烂与乌有（三）
转眼八月末，杭师快开学了，天气甚是热的，到底昼长夜短。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满园的花木扶疏，郁郁葱葱。紫笛端来了一碗小米粥到饭厅，对晟澜说，“小姐，欧阳先生托人来报信，说他去上海出差了。”
晟澜低头喝粥，听见欧阳二字，不觉就是烦燥，于是问，“托的人是不是他房东的小儿子。”
“是，说走得急，没办法和小姐道别了。”紫笛道。
晟澜眉梢略有憔悴之色，紫笛也缄默了。
欧阳于坚到底是踏上了从商的道路，因为是浩启介绍的缘故，欧阳很受公司老板杜世航的器重，进入公司之后常常忙于交际和公事，和晟澜的往来少了很多。
更莫提之前的不欢而散了，欧阳于坚仍不明白晟澜执着的是什么，晟澜亦不想再提，这件事的伤害到底是搁置在了一角。
晟澜看了看钟，说，“紫笛，帮我收拾衣服，下午我回来的时候，我就要带回学校了。”
姚复满脸笑容的走进来，说，“小姐，冯舅爷今天下午二点的火车到。”
晟澜不动声色，道，“知道了，收拾整齐舅舅的房间。”招手让紫笛收走碗筷，转念又问，“红玉呢？”
姚复答，“表小姐这学期留在北平了。舅爷回来有一件就是为表小姐办休学的。”
晟澜听了心情只是越发的沉闷，示意紫笛把饭厅的窗打开，彩色拼花玻璃迎进来一扇扇猛烈的阳光，尘埃在空气中舞蹈，流光飞舞，迷离如絮。
“你派人去接舅舅吧，我下午出门不用车了。”晟澜空对着阳光下的飘舞的尘埃，目光停滞。
“是。”姚复笑容有些悻悻然，或许是不懂平易近人的小姐近日变的冷淡的缘故。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了一个下午，杭州再美好的山水，平素陪在身旁看的人不在也是怅然的事情。到底还是走到了欧阳于坚租的小房子楼下，她一路走上去，楼道的木窗缝隙里挤入了一星半点儿的霞光。
她熟悉的走到了那扇门的门口，摸出欧阳于坚藏在门框缝里的钥匙，咿呀一声门伴着些许灰尘掉下慢慢的开了。房子的采光很好，黄昏的光线可以从阳台和木窗投进来。水泥地很久没人擦拭的缘故染了一层灰，床褥和书桌还是整洁的，小阳台上的花多日给阳光暴晒，显得恹恹没有生机。
屋子里空荡荡的，晟澜在书桌的椅子上坐很久，椅子有一只脚是短一些的，因此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四周的人家这时候不是在做饭，就是有回家的父亲陪孩子在玩闹。声音很大，仿佛是在身边发生的。她抬头看见屋顶的梁脊，有着繁琐而密集的蜘蛛网。想，原来他的生活，她并不是真正的融入了。
这是他的家，她曾无数次的进出，却是在他离开后才知道，屋子里琐碎的缺陷。
长期的寂寞和恐惧，让她变得任性了吗？
他是真的爱她的，他会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晟澜决定修整整个房子，屋脊上的蜘蛛网一个不落的扫下来，木窗边换上了抽纱的窗帘，然后就是一只新的木椅，光洁的地板。阳台的花儿也焕发了生机。
这一切只等着主人回来……
开学前的女学生总喜欢聚一聚，有些缅怀暑假过去的意思，也有不甘落后朋友中打算的缘故。詹岚声和林少然这天请晟澜去吃西餐，约定的时间是十二点，晟澜却是过了一刻才来的。
两个女孩子等着，居然也没提前点餐。晟澜惭愧的一个劲道歉。林少然笑眯眯的说，“可不是佳人有约，怠慢了我们也是应该的。”
晟澜赶来脸本来就是红，倒成了不打自招，气恼的说，“胡说了不是，你们都快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
詹岚声回应，“还好意思说，你不是也没我们联系吗？”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上了菜的功夫，威特推着餐车走过来，毕恭毕敬的对晟澜说，“这是那边的先生邀请了几位小姐进用的甜品。”
晟澜往威指的方向看去，眼底掠过一丝悲戚，整个人像是呆了一般。詹岚声见晟澜没有回应，对威特说，“留下吧，帮我们谢谢那位先生。”
林少然懵然的看着晟澜，又瞧向威特指的那个方向，坐着一位乌黑发丝梳得笔直的绅士，面色病态的苍白，笑容也不是那样温和，有种森森然的感觉。
詹岚声摇了摇晟澜的胳膊，问，“怎么，你认识？”
晟澜回神，很快让一种从容遮掩了过去，用餐巾拭了拭嘴，垂眼说，“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过去一下。”
林少然在晟澜走后，悄声的问，“他们是恋人吗？”
詹岚声朝晟澜走过去那绅士的面孔看了一眼，也用餐巾擦拭了一下，道，“肯定不是，没瞧晟澜走过去的气势，好像是算账去的。”
林少然被詹岚声的比喻逗乐了，“那肯定是那人追求晟澜来着。”
“你看太多的爱情小说了吧，小脑袋瓜里想什么呢？”詹岚声好笑的戳了一下林少然的额头，林少然委屈的嘟着嘴。“不然，那人是谁啊。”
忽然外面喧闹声起，餐厅的顾客面面相觑，也有人向张望，几个威特匆匆的走到了店外，詹岚声叫住了一个，“怎么回事？”
“刚刚北平收音机通电全国，金栓总统宣布北平北洋政府和议会解散了，一切由南京方面接管。”威特急急的说。
詹岚声猛地愣住了，和林少然对视了半响，才慢慢的说，“北伐胜利了吗？”
“肯定是，”林少然很是兴奋，说，“我听人家说，自从两个月前奉系的大军阀在东北让关东军给炸死了，奉系的各派就乱糟糟的。南京那边在七月就已经宣布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了。”
“如今连稳据华北的汪祈虞也投诚了，北洋军阀真是大势已去了。”
“西北军的杨姓军阀不是也给部下谋杀了吗？”
……
餐厅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传过来。每个人都各抒己见，七嘴八舌，热烈而嘈杂。
在晟澜和牛怀玉的这一桌，两人却显得平静。半年未见，牛怀玉的气质没了当初的青涩和率直，眼下乌青的阴影，手上戴着一枚熠熠的戒指，显得阔绰而精明。晟澜还是漂亮的，只眼里充满了戒备和疑问，这让牛怀玉格外的得意。他也有让人害怕的一天。
“北伐到底是赢了。”牛怀玉的声音不似颓废，倒有讥讽之意。
晟澜也若无其事的说，“赢了，就会有太平世道嘛？”
牛怀玉点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道，“起码你可以回家了，汪鸿瑾这次败得不是一般的惨，你不想回去看看嘛？”
“你看上去不错，可是去南京顺路到这儿。”晟澜没心思和牛怀玉生气。
“我才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收购杜世航的船运公司的。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猜中我去过南京的，晟澜。”牛怀玉咧嘴笑，在烟气里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抽的烟是英国牌子，杭州没得买，这无非是你从大城市里带来的。可你和我刚才讲北伐军胜了的时候，没有半分的沮丧。可见牛次长跟南京事先就打过招呼了，你才会这般胸有成竹的坐在这里。说是南京，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想蒙对了。”
听完晟澜的解释，牛怀玉抚掌大笑。
“姚家的小姐个个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无论是你，还是姚木兰，甚至是莫愁。”
“说吧，你专程来找我的原因。”晟澜冷眼看着牛怀玉。
“晟澜，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着样聪明呢，”牛怀玉吐出一口烟，将烟茬埋在了烟灰缸里。“我见过莫愁了，不过半年，她在三山庵里变得连我也不肯定，那还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莫愁了。”
晟澜的心里猛然一沉，仍旧是静静听着。
“莫愁说，她不再爱我。说我们的爱情是错的，还说她满身的罪孽是赎不清的。”牛怀玉的眼眶红了起来，面目激动得狰狞，怒目对着晟澜，“我们错哪里？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汪鸿瑾。”
“什么意思。”晟澜也觉得莫名其妙。
“汪鸿瑾通过控制莫愁的声誉来威胁你了是不是。”牛怀玉笑了，凄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晟澜心慌不已，头顶的吊扇一直在吹，汗水沾湿了衣裳，风吹着冷。只极小声的说，“他没有。”
“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可是你们心里明白，他迟早会做得出来，否则你也不会躲到杭州来了。是不是？”牛怀玉魔障了一般邪邪的笑出声来。“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你想怎样？”晟澜警惕而焦急的脱口而出。
“你大可不必害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的，毕竟你是莫愁的妹妹。我要和你谈的这是一个交易。”汪鸿瑾十分满意晟澜的反应，邪笑得更加别有深意。
“交易？”晟澜扬眉问。
“对，交易。对你我绝对有好处，如今的汪鸿瑾自从在清河把北平里最大的军阀军火厂失了手后，可谓元气大伤。加之，汪祈虞老狐狸在他身上捅的最后一刀，眼巴巴的将他从东北调回来，于情于理他都丧尽了人心。这个时候，他差的就是最后一击了。那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也是我们交易的核心——我需要你去接近他，在他的手中拿到我们想要的情报。”
晟澜忽然惊觉，莫愁会放弃爱情的原因。当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禽兽，你用什么来保证他的忠贞和单纯。
“我以前也没看出来，牛怀玉原来可以这样的卑劣无耻，莫愁不爱你了，那是因为你根本不配她去爱。”
晟澜心里战栗，手心濡湿，抬眼难过而温怒的看着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的牛怀玉，起身离去。
“晟澜。”牛怀玉忽地叫住了她，她没在意，直径的朝门外跑去。世界宛如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笼住了她自己一般，四处都是寂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余下她了，这种感觉从小就存在在她的心里，正如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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