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剑天下平

　　“这就算是那里的上品吗？”

　　“……”顾剑引又用手摸了摸身上的锦布料子。
　　他有些不敢相信：“平大哥，也就是滑了些，也不见得哪里特别啊？”

　　“你这大少爷，够奢侈的啊！”平弃都被少年气乐了，他拿过油灯，撩起顾剑引一侧衣摆，滴了滴滚烫的灯油在上面，又用火舌头一烫。

　　衣摆上的灯油烧起来了，莹莹簇簇的一小摞火光流淌在衣摆上，但是锦衣的布料非但没有烧起来，反而在火烧过后呈现出更绚丽的光华。

　　虽有一层红布遮挡，布里边隐藏的银线金丝倒是闪亮起来，让人看得更清楚了，而火烧在身上，因为里边一层布料的阻隔，顾剑引居然连热都一点儿也不不觉得。

　　池白龙见了漂亮的红光，兴奋的又叫又跳，恨不得用胖胖的小手去抓，根本没想到那火是滚烫的，被平弃一把抱在怀里免得烧伤。

　　抱着孩子青年医者又说话了：“你看吧，这样细的金丝银线，还有可以令人不惧烈火焚身的火云锦，你以为除了淳州的贡布，又有谁可以做出来？”

　　“——小顾你啊，还嫌它差？！怎么也不应该吧？”

　　“……嗯嗯！……”顾剑引早就已经被明丽的火光吸引，哪里还顾得上平弃的话，草草应了声，就举着衣摆看个不停了。
　　——那样子跟个七岁的小白龙没有啥大区别。

　　“小顾，小顾？——唉！……你啊，又不专心了。”见他哪里还有心思听自己讲，平弃只得无奈的止住了话头。

　　等顾剑引看够了，灯油火也熄灭了，青年医者早已经理好了东西。

　　整理了东西，他随后又拿出笔墨纸砚摊在桌上，向顾剑引提议道：“难得油灯点的这么亮……小顾，你有段时间没握笔了吧？”
　　他提议道：“——要不，今晚你就教小白龙写写字？”

　　“对啊！”闻到笔墨馨香，顾剑引一击掌，就拉了小外甥一起在桌边坐下，眼巴巴等着平弃一手给他们磨好墨。

　　静静的，柔顺的墨香漫腾腾升起，呆呆想着自己有多久没练过字了，顾剑引就记起了顾府在中秋夜的破灭，再想到今日又是一个十五夜。

　　少年抚着外甥嫩嫩的脸颊，不免悲从中来，他黯然叹息道：“……我们顾府，平大哥，我们家，家破人亡都快有两个月了……”

　　“兹兹……”平弃刚在一边自动自发的做起书僮帮两人磨墨，却听见顾剑引伤心的叹息，手里动作一停，就偷眼瞅了瞅他：
　　紧颦的眉峰聚满悲痛伤感之色，年轻的面庞隐现迷茫孤独。

　　“……抱歉……小顾，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青年换了左手磨墨，腾出右手来把少年鬓边碎发撩到耳后，又压低嗓子嘱咐：“不过，你要更坚强一点，家破人亡确实令人心碎，但是你——小顾你一定要好好待自己，知道么？”

　　“你父母也一定不想你总是伤心的……扛过去就好了。”摩挲着少年的侧脸，平弃定定注视顾剑引，直到他重重点头振作精神，眼睛重新放出光彩。

　　“打起精神来……这才对啊！”

　　平弃一边把毛笔架在砚台上，推给少年，叮嘱着：“小顾你自己拿些纸吧。”
　　随后又一边去外间取了水进来倒进笔筒里。

　　一切都准备周全了，顾剑引先拿过枝笔来练了练手：品相并不好的毛笔写起来倒还算顺手，笔触间不拖沓也不枯涩。

　　平弃站在一边看着少年几十个字写下来……
　　——众人都说字如其人，确实是字就如其人，不过像的不是面貌而是个性风骨罢了。

　　别看顾剑引在这山中小屋住着的几天里显得有些纯良甚至颇为乖巧，这都是因为他对平弃甚为信赖的缘故。
　　另外……或许长达一个月的精神紧绷也令他在突然得到释放后，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深山里不自觉的放松自己，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而其实那天几乎被掐死的经历，就已经让平弃深知顾剑引天生就如同一柄名贵利剑，容光逼人，高贵清冷，桀骜不驯……锋锐无匹。

　　就像少年今夜挥洒的墨字——青年站在几步外看去，虽只是小小细字，区区几列却气势恢宏磅礴，笔力庄严凝练，笔势纵横跌宕一气呵成。

　　他走两步凑近了欣赏，则又觉得这行书字形明丽秀美，如同柳丝行空而舒展飘逸，撇捺似兰叶，竖直似竹挺，横行似梅虬，点画似菊瓣。

　　然而看久了再细细辨，平弃又突觉悚悚然，那笔画墨缘的锋沿严峻，折勾劲瘦挺拔，分明隐匿了万千兵器——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笔细长，剪削爽利，茂密的钩末、捺末挑踢出尖锋，如簇刃宝剑锋出千锤百炼。

　　或许又是因为顾剑引天生腕力大，向来并不吝于在挥毫的时候风驰电掣，笔划随性万变，所以不但写的得意处字里行间中斩铁断金，还有严谨老辣瘦硬的遒美风韵。

　　而观者看入神后那危险中藏媚的筋骨，更是令人胆战心惊——明明入眼是秀逸的，妍雅的，疏茂活泼富有生机的风神，却又处处透露出无比的巍峨峻峭险绝！

　　——极似侠客猛然拔剑，神彩迫人！

　　“嘶……”悄悄吸口冷风，青年医者不自禁的挺直了脊梁，他对它们肃然而生敬畏，仿佛身感岩石压顶之胁，利剑锋芒之逼……

　　顾剑引手底恣肆的笔意像是在叙说自己将要纵横捭阖，闯荡天下！

　　纵横天下，青年医者不能不为心爱的少年担心——
　　顾剑引他能力超群，平弃对此深信不疑，但是要入江湖朝廷，纵横天下，他的过去太单纯美好了。

　　因为天性真诚纯良，在险恶的江湖朝堂里，少年他不止是一把失去了剑鞘保护的剑，因为还不会爱护自己——所以过刚易折，过强易损。
　　……甚而伤害到自己本身。

　　‘……小顾——’平弃人在床边安静的坐下来，心底却有个生音在不断波动：‘也许我那么些年尝遍人情冷暖，就是为了在今朝碰到你的日子里，帮助你，在今后需要的时候，保护你……’

　　看着桌边舅舅的大手手把手紧紧扶着外甥的小手，在暖烘烘的灯光下一笔一划慢慢写字，青年心底也如点起了暖炉，热热乎乎的：亲情之乐，多么美好！

　　他也很高兴，这种为别人庆幸的情绪难以描述，但是平弃确实既羡慕又欣慰——对小时候在平府里度过的他来说，除了娘亲，家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经小小房间……

　　油灯燃烧出一室温馨，少年和孩子练着字，而青年倚靠在床头。

　　平弃是记得的，去年的今日，十月十五——长山大雾已接近尾声，过不了几天就会退去。

　　那一夜他只有一个人，却连夜登上了附近一座山峰，在山头祭拜从未谋面，也再不会谋面的家人——真正的亲人，而不是那些只会令他痛苦的平府上下。

　　祭拜时四周静谧安详……而随着时间的一刻刻流逝，附近尖耸的山峰之间，会在夜雾中渐渐凸现出十月十五金色的明月。
　　黄澄澄的圆盘升起在最高的夜空，灿灿光芒透过薄雾，射穿群山抛洒在地面，铺出通往云霄的光路。

　　虽然不是最美的八月十五，但那真的很美，小顾和小白龙一定都没有见过……

　　‘小顾家破人亡，自己正好可以借着这机会安慰安慰他，应该是不能错过，要带他们去看一看的——’
　　“……”
　　可惜身体犯病造反，自己是有心无力了……

　　皱紧了眉头，青年医者静静翻过身子面朝墙壁半躺着，躺了会儿，“唔——”努力咽下一声闷哼后他又难受的微蜷起来，一手悄悄拖过枕头顶在腹部保暖，一手开始摁着上腹的几个穴道舒解胃里的绵绵胀痛。

　　“……”盯着眼前土坯墙，缓慢调整呼吸忍痛，平弃自嘲的无声苦笑起来，这可是伴随了他好多年的老毛病了——他还只有二十四岁，但是胃病的历史大约是从平府里就开始的，足足超过十五年了。

　　以前一开始在平府里，娘儿俩生活困苦，厨房供给的粗茶淡饭只勉强够一人的分量，而母亲长年卧病需要养身体，他又如何敢碰一点要给母亲的饭菜。
　　而没有吃的，他就生得瘦小，正好方便每天晚上溜来溜去，为了填饱肚子偷吃仆人吃剩丢掉的冷饭。

　　然而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可以顺利弄到剩饭剩菜，所以他是一有了机会就赶紧大吃特吃，恨不能补上一个月的分量……
　　后来回想起来，他才发现真要追溯胃病的源头，大概是在那时——自己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总是在难得吃一顿大饱饭以后反胃呕吐了。

　　更何况后来他四处流浪讨生活也异常艰辛，每天都为了生计精神紧绷。

　　做小工挣些钱，也因为不识字而基本上干的都是最劳累不堪的活儿，掌柜的又常常很严厉，做不好的话，就一个铜板儿也不给。
　　说的严重一点，对那时的小工“赵安”来说，苟且偷生也是一件需要奋斗才能实现的梦想。

　　没工钱拿就没钱买吃食，衣服什么的也会花钱——他根本没精力去管它什么吃的饱了就会胃胀胃闷，还有呕吐的事情，能上顿饭接上下顿就谢天谢地了。

　　但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记得自己开始胃痛，发作的时候疼的很难受，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但是他并没有钱看病，只能自己摸索着按穴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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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更是难熬，平弃都记不清那时自己有多少次疼到晕过去——却不舍得买药，并不是他没有钱，而是那些钱都得存下来，留待日后他寻遍各处古玩铺子，就为了随时可以买回母亲的玳瑁发簪……

　　那么再后来呢？
　　再后来……等到他终于买回了簪子，正式修习医术，也有了些银钱可以买些药材的时候，胃疾却已经积重难返，难以根治。

　　好在他对于医术是真有些天赋，自己配了几剂简易药方子长年服用，效果倒也不错。
　　——起码在捡到两人之前，他这个十多年的老毛病已经有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大犯了。

　　而今天……大概还是因为前些日子体力透支的比较厉害，而且昏迷的时候饿了三天，这次晚饭又贸然吃了冷硬的东西，所以……这破胃要抗议了。

　　夜更深，胃也疼得更难受了，平弃却只默默把怀里枕头抱的更紧一点儿。

　　——止痛的穴道虽然一直被摁着，胀痛却不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趋势，于是他只能让身体屈的更深些来抵御不适。
　　“……”咬着牙，青年医者努力的控制着，让自己动作间不要发出声音，以免惊扰少年他们练字。

　　可惜他忍耐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顾剑引是习武之人，而这世上，还有一种非常敏感的东西——内力。

　　虽然因为在出逃的时候强运内功，已经导致奇经八脉都被胀裂衰竭，这些天没有必要顾剑引都没有特意外放内息特意查看四周动静，习字也确实让他的精神集中，不太关注一边平弃的情况。

　　但是青年医者虽没有出声，他越来越凝滞的呼吸气息，最终还是无意中影响到了少年身体里边内力的运行。

　　对于体内真气的波动，顾剑引先时还不在意，以为只是奇经八脉损伤的关系，还是一心一意的握着孩子的手写一首《柳梢青》的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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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谁知写着写着，内息沉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顾剑引禁不住搁了笔抬头想看看这奇怪的感受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能看到青年医者斜躺在床上的背影，“平大哥，你怎么躺着。是睡了吗？”顾剑引边轻声询问着边站起来抱着外甥向床边走去。

　　“……”平弃很想回答顾剑引，却又紧咬着牙，迟疑着不敢开口——他只怕他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一直在隐忍的疼痛。

　　青年还在迟疑之间，少年的脚步声却已经近在咫尺，“咦……舅舅，叔叔是不是睡着了？”这是孩子软糯糯的童音。
　　“嘘——”少年清亮的嗓子压得低低的，“白龙，小声些……”

　　一边叮嘱着，顾剑引一边把一只手轻轻搭上了平弃的后背，低语试探着青年睡着与否：“平大哥，平大哥……”少年歪过头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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