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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葡萄
顾璟霄把带上山的大包小包都塞给了端午和两个伙计，吩咐他们送到山庄的厨房之后，转身就朝着果园的方向跑了过去。入夏之后，他就被顾洪关在酒窖里，忙着张罗参加赛酒会的酒品。一直到选出了顾家参赛的烧酒，又带着酒师傅给烧酒重新倒桶之后，这才给自己挣来了三天休息的时间。
从淮阳城到南山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六个时辰，三天的时间委实有些短了。但是顾璟霄心里明白，顾洪能让他得这三天逍遥已经是额外开恩了。自从老太太派了顾璟蔚给顾洪“帮帮忙”开始，迟钝如顾璟霄也慢慢地嗅出了萦绕在顾家上空的一丝异样的味道。
顾家子弟自小都在一处读书习字，感情极好。顾璟霄宁愿把这一切异动都归咎于老太太暧昧不清的心思。顾璟霄琢磨着，如果这一次的赛酒会上他做的酒能再度夺魁，应该能镇得住家里那些暗中涌动的邪气吧？
顾璟霄摇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些大户人家里司空见惯的龌龊事。
顺着山谷中众人踩出的小路往里走，绕过一人多高的荆棘丛，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深秋的艳阳下，行列齐整的葡萄树已经由初夏时分招展的嫩绿变成了一片深邃的苍绿色。即使隔着半个山谷，他也看得见枝叶缝隙间星星点点的紫红色。
眼前的景色令顾璟霄心情大好。他一边在葡萄园里搜寻李新荷的身影，一边心里暗暗琢磨：几个月不见了，这个人……该不会晒得更黑了吧？
福满叔曾经说过，山谷四面环山，不但有充足的日照，而且谷中半沙质的土壤也最适合葡萄的种植。尤其入秋之后，干燥的气候和充足的日照满足了玛瑙紫成熟的决定性条件，果实的色泽已由艳丽的红色变成了浓郁的玫瑰紫，水分的减少令果实的香气变得更加馥郁，身处果园之中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微醺的错觉来。弥漫在果园上空的甜蜜气息引来了众多偷食的山雀，于是驱赶鸟雀成为了所有人最为忙碌的工作。
出于对果实甜度的考量，预定的采摘时间又向后推迟了半个月——这样的决定多少有些冒险，入秋之后山谷中气候开始变得反复无常，随时都可能遭遇霜冻。气温的骤然降低极有可能会毁了果农一年的心血。
当福满叔犹犹豫豫地说出这番顾虑的时候，鲁先生和李新荷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了：他们要的是熟透了的、甚至是熟过了的葡萄。这些葡萄要有最纯粹的甜度和最饱满馥郁的香气，不能有一丝青涩的瑕疵夹杂在其中。
要做最好的酒，自然就需要最好的原料。
李新荷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串葡萄，托在掌心里看了看，果实的梗部已经微微有些发干，不复先前的饱满水嫩。果实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糖汁，与掌心接触的地方微微有些粘腻。揪下一粒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里包裹着浓郁的果香顿时溢了满口。
李新荷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带笑意地问道：“滋味如何？”
李新荷睁开眼就看见顾璟霄正弯着腰从对面的葡萄架下钻过来，浅色的衣衫上沾着不少草屑，袍角还不知在哪里刮了一下，破了一个大口子。这副狼狈样让李新荷忍不住想笑，可是当她视线上移，看到他腮边一道血印子的时候就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你走路的时候不能看着点儿路吗？”李新荷说不出为什么，心里竟微微有点儿动气。
顾璟霄却不恼，笑嘻嘻地凑了过来，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葡萄，“好吃吗？”
李新荷想也没想就揪下一粒葡萄递了过去。顾璟霄一低头，将那粒葡萄和她的手指一起含进了嘴里。
李新荷一怔，整个人都仿佛被雷劈着了。手指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没有拽动，这才发现指尖被他轻轻咬住了。湿热的舌尖随即便绕了上来，自她的指尖轻轻扫过。他咬的并不疼，却有种痒酥酥的感觉顺着手臂飞快地爬了满身。
李新荷的脸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顾璟霄抬眼望着她，深邃的目光中仿佛蕴有无限深意。
“你这人……”李新荷满脸通红，用力一挣将手指抽了回来。心中犹有几分心悸，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对视。
顾璟霄眼中浮起笑意，耳语般悄声说道：“好甜。”
李新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她也明白这是被轻薄了。无奈这轻薄她的人虽然带着一脸邪气的笑容，双眼中却温情脉脉，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个亲昵的玩笑，让人怎么也生气不起来。
李新荷把葡萄塞进他手中，竭力板起脸来说话，“你自己尝吧。”
顾璟霄自顾自地吃了几粒葡萄，眉眼带笑地问道：“何时采摘？”
“后天吧。”话题绕到了正经事上，李新荷顿时觉得自在了许多，“已经打发人去村子里召集人手了。福满叔天天在我耳朵边上絮絮叨叨，生怕遇到霜冻。再磨下去，我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
顾璟霄抿嘴一笑，“我猜也该到时候了。”
李新荷心中微微一动，“你是打算来帮忙的？”
顾璟霄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神色微微有些无奈，“你说呢？”
明明是和长兄相似的动作，不知为什么，由他做来就多了几分温柔迷魅之意。李新荷只觉得心头怦怦直跳，正要躲开，那作怪的手已经顺着鬓角滑到了她的脸颊上，贴着腮边轻轻蹭了蹭，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又瘦又黑，难看死了。”顾璟霄摇了摇头，眼神中透着几分戏谑，“我说，你也是定了婆家的人了，这张小脸还是爱惜着点儿吧。”
李新荷知道自己的相貌还不至于难看，对他调侃的话也不怎么在意。这段时间顾璟霄虽然没有来上山，却打发人送了不少东西。时间一长，李新荷也很难再把他当外人。
红着脸向后退开了一步，李新荷又问：“你在山上住几天？”
顾璟霄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得晚回去一两天老爹老娘也不会把自己拆了，便厚着脸皮说：“等你这里忙完了采摘的事我再走。”
李新荷双眼一亮，“当真？”
顾璟霄觉得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样子格外可爱，忍不住又伸手去揉她的额发，“你可是我顾家的人了，我自然要帮着你。”
“说话要算数。”李新荷拍开他的手，挑衅般说道：“后天天不亮就要来这里干活，你明天可不许溜走了。”
“那是自然。”顾璟霄一口答应。
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有些事情注定是……人算不如天算。
李新荷是被拍门的声音惊醒的。
夜正浓，房间里到处都黑黢黢的，只有窗口泛着一团模糊的亮光。敲门声还在持续，似乎是小曲的声音，焦急得仿佛要哭出来了似的，“小东家！小东家！”
李新荷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匆匆应了一声，抓起一旁的衣衫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温度不知何时降了下来，一掀开棉被立刻有种浸入冷水似的感觉，连呼吸之间都带起了隐约可见的白色霜雾。
房门打开，双手支在门扇上正喘着粗气的小曲险些一头栽进来，连忙伸手扶住了门框，心急火燎地说：“小东家，不好了……”
一股冷风顺着拉开的房门扑面而来，李新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李新荷一眼就看到院角的两株木樨树上宛如覆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一般，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泛着诡异的惨白色。
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似的，李新荷浑身上下都在这一瞬间冷透了。
这白色的东西似乎是霜，又不完全是霜。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笼罩在这片山谷里的干燥而温暖的空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潮湿而又冰冷，似乎下过雨的样子。雨也许下的不大，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突如其来的降温，雨滴也许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变成了细碎的雪粒，薄薄地覆盖在了树上、草地上和远处的山尖上，仿佛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了。
李新荷一把推开小曲，疯了似的朝谷中跑去。
从山庄到葡萄园并不远。不知是路滑还是因为她心神不定，李新荷却在这条闭着眼都不会走岔的山路上连着摔了好几跤，最后一跤直接顺着山坡骨碌到了葡萄园外的台阶下。爬起来的时候，头发散乱，半边衣袖都被扯飞了。浅色的袍子上染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她心里着急，也顾不上理会到底刮破了哪里。
果园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李新荷粗粗看去，除了鲁先生当初从唐家酒坊带出来的伙计，还有两三个村子里请来的帮手。这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不知是谁先看见了李新荷，人群中无声无息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李新荷顺着这条通道一步一步地走进果园，福满叔正抱着头蹲在地垄上，脚边燃着一盏牛角灯笼，似乎正在巡夜的模样。鲁先生站在他身旁，神色木然地轻抚着自己的几缕短须。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李新荷可以清楚地看到葡萄架上也落了一层霜，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模糊的光影中透出灰黑的颜色，仿佛染了死气一般。枝叶间深色的果实都被薄薄一层冰壳包裹了起来。冰壳上反射着暖色的光，显得晶莹剔透。
身后有人长长叹了口气。
李新荷神色木然地摘下一粒带着冰的葡萄放进嘴里。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温暖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熟悉的声音低沉宛如耳语，“你别难过……”
李新荷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下，双眼蓦然一亮。
鲁先生顺着地垄走了过来，正要说什么，就见李新荷一把推开身后的顾璟霄，用一种急切到近乎狂热的声调大声喊了起来，“架起榨桶！立刻采摘！快！快！快！”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鲁先生迟疑地看看她身后神色愕然的顾璟霄，再看看她，迟疑地反问了一句，“现在摘？带着冰？”
李新荷斩钉截铁地说：“现在！马上！”
仿佛一粒火种落进了炭堆里，轰的一声就燃烧了起来。众人如梦初醒一般，各自按照事先调配好的分工忙碌开来。有的跑去山前村喊帮手，有的开了压榨坊开始支起榨桶来，更多的人则涌到仓库中取了木剪竹筐，一头扎进果园中开始采摘葡萄。
带着碎冰的葡萄落进果篮中，冰碴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嚓声。一筐摘满，便有人飞快地送进压榨坊。鲁先生带着学徒一一挑选之后，带着碎冰和短短果梗的葡萄被倒入榨桶之中，压板带着长短不齐的木齿相互咬合在一起，紫红的果实、经了霜后变成了灰紫色的果皮以及绞碎的果梗混合了细碎的冰粒一起落进了下方半人高的石瓮。待石瓮半满，被伙计拖拽到一旁，密封之后拖入窖中压藏。
第一批石瓮封入酒窖之后，山前村的村民们举着火把赶到了果园之中。人员事先均有安排，此刻各自从司库手中领取了工具，飞快地没入了果园之中。
天色慢慢放亮，却依然满天阴云。山风从果园上空掠过，已经带起了几分凛冽之意。福满叔却直喊阿弥陀佛，说果子刚经了霜，若是再经晴天日晒的话便会溃烂，到那时纵然有通天的法术也救不得了。
果园中架起四架榨桶，鲁先生、李新荷在压榨坊里忙得团团转。实在忙不过来了索性将顾璟霄也从葡萄园里拽了出来，帮忙将不合适的葡萄摘出来。如此这般，马不停蹄地忙了两天两夜，才将所有合适的葡萄都封入了窖中。
天边阴云散开，混沌中透出一抹动人心魄的暖意。
葡萄园中已是满目凋零。经了霜的枝叶都变成了暗淡无光的灰绿色，采摘时掉落的叶片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进泥土里，一片狼藉。
李新荷看着最后一只石瓮被推入窖中，脱了力般向后一靠，原本只想着靠在山壁上歇一歇，没想到身体一转，被身后伸过来的两条手臂接了个正着。
蓝色的短衫，袖口处绣着同色的五蝠纹饰，精细而华美。只可惜布料上沾染了几处紫红色的污渍，生生毁了一件好衣裳。
“可惜了……”李新荷抬起手揉了揉他袖口上的葡萄汁，“不知还能不能洗掉？”
两条手臂环了上来，将她的腰身搂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笑道：“肯定洗不掉了，你得赔我一件衣衫，得是你自己做的才算数。”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李新荷抿嘴一笑，“赔你便是。”
听到他的声音时，李新荷脑子闪过一刹那的挣扎。可她实在太累，这个怀抱又太过舒适，短暂的迟疑之后她便放松了身体，任凭自己更深地陷进了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闭上双眼的同时，李新荷有了一个微妙的发现：顾璟霄和她的大哥同样身为男子，而且年龄相仿，但是偎在他的怀里和靠在大哥的肩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靠着李明皓的时候，仿佛靠着一个厚实的棉垫子，让她有种安静如水的适意，可以闭着眼放心地睡过去。但是靠在顾璟霄的怀里，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跳，砰通砰通的震动即使闭着眼也难以忽略。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心悸。
全然陌生的体验令李新荷不知所措。所以当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来的时候，她只能闭着眼继续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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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冰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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