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堕之纵死侠骨香

作者:放鹤桥上的楚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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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缟素重逢


      太子的灵堂在安王府内彻夜亮着,烛火燃得久了,灯芯积了厚厚的黑灰,昏黄的光透过素白的帐幔,映得满室凄清。太子妃自太子噩耗传回那日起,便再没离开过灵堂半步。她卸下了所有钗环,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素服,发髻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衬得原本温婉的脸庞愈发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泛着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太子妃坐在灵位前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浑身的单薄,她身上那件素服领口松垮地垂着,露出的脖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唯有手里攥着的玄色锦袍,是这满室缟素里唯一的深色。
      那是太子萧岦安从前最常穿的一件常服,衣料是江南贡的云锦,指尖抚上去能摸到细密的云纹暗绣,边角处还留着太子妃亲手缝补的细密针脚,去年秋猎时,太子被树枝勾破了衣襟,回来后她连夜补好,还笑着说“再勾破,我可就不替你缝了”,那时太子还握着她的手,说“那我便小心些,不让你再费神”。
      可如今,锦袍依旧,说这话的人却只剩一方冰冷的牌位。太子妃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处针脚,指甲盖泛着青白,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云锦掐出印子。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灵牌上,萧岦安三个字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她却像没看见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连眨眼都慢了半拍。
      “娘娘,”侍女端着一碗温水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您从清晨到现在都没喝水,润润嗓子吧?”
      侍女把碗递到太子妃面前,碗沿贴着她的手指,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可太子妃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依旧没离开灵牌,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放着吧。”
      “娘娘……”侍女没敢收回手,眼眶泛红,“您已经两三日没好好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哎,恕奴婢多嘴,皇孙们还等着您呢,您可要千万保重身体啊,小皇孙可怎么办啊?”
      提到儿子们,太子妃的指尖终于顿了顿。她缓缓转过头,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抬起手,接过那碗温水。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晃出碗沿,溅在玄色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低头看了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湿痕,像是在替太子整理衣袍,然后才凑到嘴边,抿了一口,那口水在嘴里含了许久,才缓缓咽下去,仿佛连吞咽都耗尽了她的力气。
      夜里,灵堂的人散去后,太子妃独自守着烛火,偶尔会低低地唤一声“岦安”,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风一吹就散,只有落在锦袍上的泪珠,能证明她还活着。
      这夜,风比往常更烈些,卷着院中的落叶,扑在灵堂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亡魂的低语。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太子妃单薄的影子,忽明忽暗。她依旧坐在那张矮凳上,怀里抱着太子的灵牌,冰凉的木牌贴着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岦安,”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指尖轻轻拂过牌位上“萧岦安”三个字,泪水又无声地淌了下来,“他们说你葬在太子河底,可我不信……你那么怕水,小时候掉进水缸,还是我把你拉上来的,你怎么会愿意待在那么冷的水里呢?”
      她顿了顿,咳嗽了几声,胸口起伏着,气息越来越弱:“岦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可他们没有父王了,我也没有你了……这王府太大了,冷得很,我守不住了……”
      烛火“噼啪”一声,灯芯爆了个火星,随即又暗了下去。太子妃的头轻轻靠在灵牌上,眼睛缓缓闭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终于能卸下所有重担,去寻她的夫君了。她怀里的灵牌滑落下来,“咚”地一声砸在青砖上,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去捡了。
      天快亮时,前来换烛火的侍女推开灵堂的门,见太子妃歪靠在矮凳上,怀里空着,灵牌落在脚边,心一下子揪紧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娘?” 没有回应。侍女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太子妃的指尖,那指尖冰凉得像块寒冰,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娘娘!”侍女惊呼出声,扑跪在地上,伸手去探太子妃的鼻息,却只感受到一片死寂。
      哭声很快传遍了安王府,萧岑煦刚回来,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疯了似的往灵堂跑,哥哥萧岑岿已经站了许久了,他扑在太子妃身边,摇着她冰冷的身体,泪水汹涌而出:“母妃!母妃你醒醒!你不要我了吗?父王走了,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啊!”
      萧岑岿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景象,心头一阵刺痛,他走上前,轻轻扶住萧岑煦颤抖的肩膀,目光落在母妃安详的脸上,眼底满是沉痛。他知道王府的重担现在落在他的身上了,他不能让弟弟再出任何意外,于是让人把哭到昏厥的萧岑煦带走了。
      短短几日,安王府接连失去两位主心骨,这对尚在少年的兄弟俩来说都太过残忍。灵堂的烛火依旧燃着,只是这一次,牌位旁又多了一方崭新的素白灵幔。太子河的流水还在潺潺,断魂谷的石碑依旧矗立,而安王府的悲戚,却又添了一层,浓得再也化不开。
      安王府的朱门紧闭,门前悬挂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与府内低回的哀乐缠绕在一起,漫出墙外,染得整条街巷都浸在沉沉的悲戚里。府中上下尽着缟素,连廊下的灯笼都裹了白绸,昏黄的光透过白纱洒出来,落在青砖地上,映得一片凄清。
      曲锡怀站在府门前,身上的北境军装已换成素色常服,左臂打着厚重的夹板,用白布悬在胸前,肩头、小臂的绷带隐约透出暗红的血迹,那是洪水冲刷与战场厮杀留下的伤痕。他戴上了那根刻着“煦”字的玉笄,只是被白布遮掩,只剩一角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肉。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未褪的疲惫,胡茬泛着青黑,眼底是掩不住的沧桑,与离开时那个挺拔规整的京中侍卫,判若两人。
      传信的侍卫引着他穿过灵堂侧廊,沿途的仆从们垂首而立,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碍于丧仪肃穆,只敢悄悄抬眼打量,再低头拭去眼角的湿痕。灵堂内香火缭绕,太子萧岦安的灵位摆在正中,素白的牌位前,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前来吊唁的官员们面色凝重。
      曲锡怀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灵堂一侧的少年身上。萧岑煦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显然是连日痛哭所致。他垂着手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浑身的瑟缩,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幼松,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萧岑煦猛地转头,视线与曲锡怀撞了个正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萧岑煦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翕动了几下,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孝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怔怔地望着曲锡怀,目光从他悬着的左臂扫过,落在他小臂渗出的血迹上,又缓缓移到他风尘仆仆的脸上,眼底翻涌着委屈、思念、心疼,还有一丝被抛弃的怨怼,千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曲锡怀喉头发紧,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又硬生生顿住。他有太多话想说——想说北境的风沙有多烈,想说洪水冲散时有多绝望,想说日夜都在惦记他,想说对不起,不该不告而别。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干涩的喟叹,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相顾无言。
      灵堂内的哀乐依旧低回,香火的烟气缭绕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轮廓。萧岑煦的眼泪越流越凶,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底的悲痛与委屈,却像决堤的洪水,再也藏不住。
      曲锡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想上前,又怕惊扰了他,动作停在半空,最终只是哑着嗓子,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这一声“殿下”,像是打破了紧绷的弦。萧岑煦再也忍不住,猛地朝着曲锡怀冲了过去。他跑得太急,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却还是扑进了曲锡怀的怀里。
      “呜……”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萧岑煦把脸深深埋在曲锡怀的胸膛,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嵌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曲锡怀的素服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曲锡怀心口发颤。
      “你去哪了……”萧岑煦的声音哽咽着,含糊不清,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委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府里的人都说你去了北境,我问母妃,她只说让我等,可我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崩溃的嘶吼,把所有的思念、恐惧、委屈都发泄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不要我了,更怕你跟父王一样,被洪水卷走了……我怕也见不到你了……曲锡怀……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他哽咽着,小手攥着曲锡怀的衣襟,用手捶打着曲锡怀的胸膛。
      “我画了好多并蒂莲,想等你来给你看,可你没来……我现在没有父王了,也没有母妃了,曲锡怀……你不要离开我……曲锡怀……”
      哭腔字字诛心,曲锡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他紧紧抱住。左臂的伤口被牵扯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闷哼一声,却不敢动,只是用完好的右手轻轻抚摸着萧岑煦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对不起……”曲锡怀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愧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该不告而别,让你担心了。”他能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能感受到他泪水的温度,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绝望与痛苦。
      那些北境的凶险、洪水的肆虐、失去太子的愧疚,在此刻都化作了对眼前少年的心疼。他多想告诉萧岑煦,他从未想过丢下他,多想告诉他,北境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在盼着回来见他,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和“我在”。
      萧岑煦哭了很久,哭声从撕心裂肺的嘶吼,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最后只是趴在他怀里,肩膀微微耸动,泪水依旧不停。曲锡怀就那么抱着他,站在灵堂侧廊,任凭他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任凭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一言不发,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安抚着怀中这个饱受创伤的少年。
      灵堂内的烛火依旧摇曳,白幡在风中低语,仿佛在诉说着这场重逢的悲喜。曲锡怀知道,父王母妃的相继离世、不告而别的隔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化解的,但他回来了,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了。
      安王府的哀乐尚未散尽,萧岑煦的病榻前又添了药气。父母相继离世的打击,像一块巨石压垮了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他连日高热不退,时而昏睡呓语,喊着“父王”“母妃”,时而清醒时便望着帐顶发呆,眼神空洞得没了生气,原本清瘦的身子愈发单薄,风吹便倒。
      萧岑岿站在病榻外,望着帐内曲锡怀小心翼翼为萧岑煦擦汗的模样,眼底满是凝重。这些日子,唯有曲锡怀在身边时,萧岑煦才肯喝些汤药,偶尔能安睡片刻,那股紧绷的神经也能稍稍松弛。
      曲锡怀的伤还未痊愈,左臂依旧悬着,却日夜守在病榻前,喂药、擦身、轻声安抚,仿佛回到了从前在王府的日子,只是如今少了往日的轻松,多了沉甸甸的心疼。
      萧岑岿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曲锡怀的肩膀:“曲锡怀,你留下吧。”他目光坚定,“北境有陆锷锴坐镇,暂无大碍。煦儿离不开你,安王府也需要有人护他周全。”
      曲锡怀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萧岑岿,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感激:“属下……谢大公子成全!”
      “不是成全。”萧岑岿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你好好照顾煦儿,现在只有你能让他振作起来。”
      几日后,北境返程的队伍在城外校场整装待发,马蹄踏碎晨雾,铠甲碰撞声沉闷如雷。李司马换上了素色铠甲,胸前别着一方素白绸带,与灵堂的缟素遥相呼应。他脸色依旧透着病后的苍白,唇色也泛着淡青,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北境戈壁上不倒的胡杨,没有半分颓态。
      踏入安王府时,庭院里的白幡还在风中猎猎作响,李司马穿过回廊,远远便见萧岑岿立在正厅阶前,一身素白孝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不再是传闻中那个跟在太子身后的温润少年。
      这是李司马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位皇太孙。从前在北境军营,只听闻太子有两位公子,长子岑岿温厚有礼,是块稳重的料子。可今日一见,李司马心头竟莫名一震——萧岑岿的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却没了少年人的浮躁,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望着他走来时,目光锐利而坚定,没有半分悲戚带来的怯懦,反倒透着一股强行撑起门户的韧劲。他不再是需要父母庇护的孩童了,李司马心中瞬间明了,太子与太子妃的骤然离世,像一场急雨催熟了这株幼松,让他硬生生扛起了安王府的重担,逼着自己长成了能遮风挡雨的模样。
      “太孙。”李司马走上前,拱手行礼,动作因伤势略有滞涩,却依旧规整肃穆,“末将伤势已无大碍,北境不可一日无守,今日特来辞别,即刻便率军返程。”
      萧岑岿颔首,声音比同龄人道劲沉稳,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李司马,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既是我父王付诸生命也要护下的良将,那我自然也会把你当做自己人。我会向陛下进言,为将军请加兵权,让你在北境能更顺畅地调度兵马。”
      李司马心头一热,刚要谢恩,便听萧岑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凝重:“但将军万不可忘了,我父王是为谁而死,又是因何葬身太子河。”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大祯付出了太子一条命,才让王承光挪窝,我早知道大祯不是以前的大祯了……觊觎的豺狼,也从未真正蛰伏。”
      李司马浑身一凛,猛地抬头看向萧岑岿。少年人的眼底没有泪意,只有燃着的火光,那是复仇的执念,也是守护的决心。他忽然明白,萧岑岿给兵权,不是单纯的信任,更是将复仇的期许、守护的重任,一同交托给了他。
      “太孙放心!”李司马挺直脊背,拱手的力度加重,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压抑的悲痛与坚定,“末将此生,绝不敢忘太子殿下的恩德,更不敢忘他是为护北境、除奸佞而死!”
      他抬手按在胸前的白绸上,那里贴着心口,滚烫的誓言一字一句溢出:“末将回到北境,必整肃军纪,厉兵秣马,守住边境安宁,定要为太子殿下讨回公道,以慰他在天英灵!”
      萧岑岿望着他眼中的赤诚,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柔和了些,颔首道:“将军此去一路保重。”
      “末将告退!”李司马再次深深拱手。他脚步未停,脊背依旧挺直。走出安王府大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笼罩在悲戚中的王府,此刻竟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坚韧——他知道,安王府有了新的主心骨,那位年轻的皇太孙,已然在风雨中长大。
      号角声响起,李司马翻身上马,迎着晨雾,朝着北境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中,他仿佛看到太子萧岦安的身影,与那位日渐成熟的皇太孙重叠在一起,成了支撑他守护北境的又一份力量。
      太子萧岦安的死,不仅让大祯举国悲恸,也震慑了北境的北裘蛮族。他们本就忌惮陆锷锴的勇猛,如今太子战死激起的民愤与军心,如利刃般悬在头顶,再无人敢轻易越雷池一步。北境边境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百姓们都说,是太子的忠魂化作了太子河的流水,日夜守护着这片土地,庇佑大祯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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