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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暮色渐合,皇城司衙署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云青眉宇间凝聚的沉郁。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并排摊开着三份卷宗,墨字记录着近半月来笼罩在洛京城上的诡异阴云。
首案,九月廿三,卯时初,西市延康坊,灰袋巷。
发现者是每日准时收倒秽物的老苍头。天色未明,巷内昏暗,他险些被蜷在墙角的身影绊倒。起初以为是醉汉,细看却是打更的王老蔫。老人歪靠在湿冷的墙根,脸上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迷醉的平静笑容,与他手中跌落的破旧梆子形成诡异对比。可触碰之下,那笑容便凝固在了一层迅速失去弹性的皮肤上——血肉仿佛被无形之物吸吮殆尽,只剩下一张松垮人皮勉强包裹着骨架,轻得可怕。京兆尹的忤作来了又走,除了“精气枯竭,匪夷所思”八字,再也写不出更多。巷口临近漕渠,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水汽与杂物的浑浊气味,现场那点潮湿的河泥痕迹,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第二案,九月廿八,巳时正,南城崇仁坊,锦绣阁后院。
精致的绣房内,丝线斑斓,熏香犹存。林秀娘端坐在梨花木绣架前,指尖兰花般翘起,拈着一根未穿线的银针。绣架上那幅《百鸟朝凤图》已完成了大半,凤凰羽翼流光溢彩,百鸟姿态栩栩如生。然而,赋予它们生命的人,却已成了一具端坐的干尸,华丽的锦缎衣裙空荡荡地罩在嶙峋的骨骼上,映衬着绣品上极致的鲜活,令人毛骨悚然。门窗紧闭,闩锁完好。前来认尸的孤女啜泣着提及,母亲前几日为了调制一种独特的“天水碧”丝色,特意托人从城南“澄波雅舍”旁新开的“丝路源”货栈,买过几盒据说是海外番商带来的稀有染料。
第三案,十月初三,戌时末,国子监后身,青槐胡同甲七号。
破旧的小院里还残留着墨香。监生张文璟伏在简陋的书案上,头枕着摊开的《河道策论》草稿,一篇针砭时弊、畅谈漕运改革的文章墨迹未干。同窗推门而入时,还以为他熬夜苦读睡着了。直到触碰之下,那与王老蔫、林秀娘如出一辙的干瘪触感传来,才惊起一片骇然。云青亲自勘验此地,他戴着麂皮手套的修长手指,在砚台旁堆积的书籍缝隙里,捻起了一小撮深蓝色、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奇异粉末。随后,又在支摘窗最不起眼的木质缝隙中,用银镊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小片近乎透明、触手冰凉滑腻、非丝非麻的织物碎片。同窗回忆,张文璟月前曾因一篇策论得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得了笔不小的润笔费,生活稍宽,还曾与人兴致勃勃地去过城西那家新开的“澄波雅舍”品评新到的江南古画。
三名死者,身份天差地别,生活轨迹看似毫无交集,却都以同样惊悚的方式被剥夺了生命。这“画皮幻戏”般的死法,迅速在洛京底层坊间发酵,流言蜚语如同暗潮涌动。
“妖孽作祟”、“京师不宁”……御史台的奏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游鱼,接连不断地呈送御前。监察御史周秉言更是言辞激烈,直指京兆尹、五城兵马司尸位素餐,甚至隐隐将风波引向协理部分京城防务的镇海司,其矛头所向,朝堂诸公心知肚明。
御书房内,久病的天子罕见地动了怒,将一份奏折掷于地上,声音带着虚弱的冷厉:“云青,皇城司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朕给你十天,十天之内,若不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这指挥使的椅子,也该换人坐坐了!”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云青肩上。他回到衙署,屏退左右,独自对着卷宗和那两样新发现的诡异证物,陷入长久的沉思。蓝色粉末,透明织物,还有那三具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品尝”过的干尸……这绝非寻常仇杀或江湖手段。那丝若有若无、萦绕在证物与记忆中的阴冷水腥气,与永宁坊砖窑的异血隐隐呼应,却又更加诡秘难测。
他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洛京舆图上的三个案发地点,目光最终落在了被多次提及的“澄波雅舍”上。这里,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将不同死者隐约串联起来的地方。
“来人。”云青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响起,冷澈而清晰,“去听雨轩,请沈泽兄过来一叙。就说……云某偶得奇物,请他一观。”
他需要借助海灵族对水元之力和奇异物质的感知,而沈泽,是此刻最不引人注目的桥梁。至于那位正在听雨轩内潜心推演阵图的阿洙姑娘,云青知道,她的智慧,或许才是照亮这团迷雾的真正关键。此案,已不仅仅是几桩命案,它更像是一张悄然撒向洛京的巨网,而网的一端,很可能正握在他们一直在追寻的那些阴影手中。
夜色中的听雨轩,比往日更添几分静谧。沈泽快步穿过庭院,推开书房门时,带进一身微凉的秋意。云青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灯光下,他面容依旧冷峻,但眼底那抹惯常的深潭般的平静下,似乎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云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有急事?”沈泽拱手,声音带着惯有的利落。他目光扫过书案,立刻被那两样放置在白色锦缎上的奇异证物吸引——深蓝粉末幽光流转,透明织物薄如蝉翼。
云青微微颔首,示意他近前。“沈兄请看。”他声音低沉,将三起命案的卷宗概要以及那两样证物推向沈泽,“京城近日不太平,接连三起命案,死者皆成干尸,血肉精华仿佛被无形之力抽空。此二物,是在最后一位死者,国子监张监生处发现。”
沈泽拿起银镊,小心拨弄着那蓝色粉末,又用手指隔空感受那透明织物的冰凉滑腻,眉头越锁越紧。“这粉末……蕴含着一股极阴寒的水灵之气,却死寂异常,像是被祭炼过的活物残骸。”他沉声道,又指向那织物,“此物绝非中原所有,倒像是……深海某些罕见水母的经络织就,带着隐匿行迹的特性。”他抬头看向云青,眼神锐利,“云大人,此事恐怕非寻常人力可为。”
“我也作此想。”云青走到案边,指尖点过舆图上三个案发地点,最后落在“澄波雅舍”四字上,“三名死者,身份迥异,但都与这间茶楼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林秀娘在其旁购买染料,张文璟曾去品画。王老蔫虽无直接关联,但他打更的路线,恰好经过茶楼后巷。”他抬眼,目光如炬,“这茶楼,绝不简单。”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阿洙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安神茶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身影。“兄长,云大人。”她声音平和,目光落在书案上的证物时,微微一顿,“我听闻有命案,可是有了棘手的发现?”
云青看着她走近,没有阻拦。阿洙将茶盏放在一旁,走近书案,她的视线首先被那深蓝色粉末吸引。她没有用手触碰,只是微微俯身,仔细凝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片刻,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距离粉末寸许的空中轻轻划过,闭目感受。腕间的贝壳玉符,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轻鸣。
她倏然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悸与了然。“‘溟藻魂晶’……”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震颤,“这是生长在极阴寒海沟深处、一种名为‘泣溟藻’的植物,被邪术强行剥离生命精魄后,碾磨而成的粉末。古籍记载,此物是施展某些掠夺生机邪阵的媒介之一,能无声无息地汲取活物精气。”
她又将目光转向那透明织物,指尖虚触,一股阴冷滑腻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让她微微蹙眉。“‘水母妖绡’……唯有修炼有成的深海巨蜇,方能凝练出这等可借水汽折射光线、完美隐匿形迹的材质。”她抬起头,看向云青和沈泽,脸色凝重,“云大人,兄长,凶手……或者凶手的帮凶,绝非普通人。他们能获取‘溟藻魂晶’,驱使(或利用)能产出‘水母妖绡’的海怪,其手段,已近乎……妖邪。”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破了之前所有的猜测,将案件的诡异与凶险,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云青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暗流,他缓缓道:“‘澄波雅舍’……看来,我们必须去会一会这间‘雅舍’了。”他看向阿洙,语气带着一种审慎的考量,“阿洙姑娘,你对这些异物如此了解,明日,可否随我一同前往查探?或许,只有你的感知,能发现我们忽略的线索。”
阿洙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此刻,追查真凶、阻止更多惨剧发生的迫切,压倒了一切。“好。”她简洁地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沈泽立刻皱眉:“阿洙,你的身体……”
“无妨,兄长。”阿洙打断他,唇边甚至牵起一抹极淡的、安抚的笑意,“只是查探,并非动手。况且,此事关乎无辜性命,拖延不得。”她转向云青,“云大人,我需要一份‘澄波雅舍’及其周边最详细的地形图,包括可能的暗道、水源分布。”
云青点头:“稍后便让人送来。”他看着阿洙清亮而坚定的眼眸,心中那根因案件而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动了一丝。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蕴藏的勇气与智慧,总能在迷雾中,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束。
次日,秋高气爽,“澄波雅舍”门前车马络绎,文人墨客、富商巨贾穿梭其间,一派繁华景象。云青与阿洙扮作一对前来品茗游玩的世家兄妹,沈泽则带着几名精锐暗卫,混在周围的店铺和行人中,悄然布控。
阿洙身着浅碧色衣裙,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斗篷,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她跟在云青身侧,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茶楼内的陈设——清雅的布置,袅袅的茶香,往来宾客的谈笑风生,一切似乎都与普通的顶级茶楼无异。
然而,当她走过通往雅间的一道雕花回廊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廊下摆放着几盆郁郁葱葱的观赏水植,水中几块看似普通的太湖石,在她感知中,却隐隐散发着一丝与那“溟藻魂晶”同源的、极其淡薄的阴寒气息。她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云青的衣袖,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块石头。
云青会意,面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意,与引路的伙计闲谈,暗中却已将那几个位置牢牢记住。
在预订的临窗雅间坐下,阿洙借点茶的机会,指尖拂过桌面,感受着木质纹理中残留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能量印记。她端起伙计奉上的招牌“澄波碧露”,茶汤清冽,香气扑鼻,但在她敏锐的感知下,那茶香深处,似乎也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能让人心神放松、更容易被外力影响的奇异波动。
她放下茶盏,对云青微微摇头,示意茶有问题,但并非毒药。
云青眼神微冷,面上却不动声色,与阿洙品评着窗外的景致,仿佛真的只是来享受闲暇时光。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传来一阵略显激烈的争论声,似乎是为了某幅古画的真伪。其中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熟悉的倨傲……
“是赵千。”云青以传音入密对阿洙道,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真是巧了。”
阿洙心中一动。镇海司指挥使赵千,也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这“澄波雅舍”,本就是他们那个圈子时常聚集的场所?
探查的时间有限,他们不能久留引起怀疑。离开茶楼时,阿洙在经过大堂一处供奉着流水假山的盆景时,再次感受到了一闪而逝的、属于“水母妖绡”的阴冷气息,那气息源自假山后方一道不起眼的、通往后方庭院的月洞门,门前垂着竹帘,有专人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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