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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
墓园里只剩下风声和他的呼吸。希岸将怀中那捧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玫瑰,轻轻放在姑姑的墓碑前。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照片上细微的尘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
墓碑上,姑姑的照片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眼神里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与忧伤,仿佛早已洞悉了人世的种种无奈。
他弯下腰,极其郑重地将那捧炽烈的红玫瑰放在墓前。浓烈的红色猛地撞入这片灰白的世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的生命力。他伸出修长却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照片上几乎不存在的尘埃,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他此生唯一拥有过的、关于“家”的梦。
“姑姑,”他开口,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来了。”
他沉默下来,仿佛在积蓄勇气,也仿佛只是在享受这片刻无声的陪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低声诉说,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只会躲在她身边小声嘟囔的孩子。
“……我很想你。”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力气。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没有你在,这个世界……很冷。我听你的话了,搬到了那个小别墅里,有时候,深夜里练完琴,推开家门,会让我在门口站很久。我不敢开灯,那些光亮会照见我自己的……无所适从。”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自嘲:“但我从来不敢说。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坚强。希望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正常人”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对不起,姑姑。”他每次来都会道歉,包含的太多,他说不完。
他拿出准备好的抹布,开始轻轻的把墓碑上的杂草和东西都一一收拾赶紧,就连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打扫的一尘不染,只有那捧玫瑰艳丽如血。
做完一切,他安静的坐在地上,靠在墓碑上和姑姑聊天。
“莫里森教授,就是那个总爱挑我毛病、脾气古怪的小老头,” 提到教授,他的语气里难得地没有抵触,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前几天跟我说,我变了。” 他抬起眼,望向墓碑上姑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认同,“他说我的琴声里,终于不再是完美的冰冷,而是有了……‘温度’。他说……” 希岸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像是不太习惯转述这样的词语,“……他看见我笑了。”
“你以前总说我不笑,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笑了,但是你却……看不见了。”
“我拿到了‘莱罗尔’国际青年音乐家邀请赛的名额。” 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姑姑,我记得。我答应过你,要好好拉琴,要站在能让很多人听到的地方。我没有食言,我在努力。”
然后,话题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暖流牵引着,自然而然地,滑向了那个最近频繁出现在他生活里,色彩过于鲜明的人。
“最近……我身边,出现了一个人。” 他开口时,语气还有些刻意的平淡,但某些柔软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化,已经悄然渗透在字里行间。“他叫袁执。是校排球队的,一个……傻子。”
“他第一次见我,竟然问我是不是真人?傻死了。”
“他第一次进我家,差点吓死我,他直接从窗户里翻进来了,你说谁家好人随便翻窗进陌生人的家啊。”想起他们初识的场面希岸依旧历历在目:“我都吓得报警了。很傻,对吗?”他不知道是在说袁执还是在说自己。
一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就有无数的画面要涌现出来。
“那次秋游,他给了我一个小哨子,说遇到危险吹响小哨子他就会出现,是不是很傻?还很中二。”希岸笑了笑,继续说着:“但是,他真的来了,我都以为我快死了,结果他真的……来了。”
“你别看他那个一副全天下老子最屌的样子,结果呢,连烟都不会抽,傻死了。”希岸顿了顿:“然后他说,如果他拿到一级证书,就让我把烟戒了,凭什么啊,他说我戒我就得戒啊。”希岸像是赌气般的看这个那张照片:“但我还是戒了。”
“姑姑,柏家的那些人又来了,我还是害怕,我还是不敢反抗,但是他又来了,你都不知道他把柏辰揍成了什么鬼样子,我第一看见柏辰吃瘪,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爽。”
“他很吵。” 希岸继续描述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抱怨,可语调却并不冰冷,“精力旺盛得不可思议,像一只……永远不知道累的大型犬。总是自作主张地闯入我的空间,打乱我所有的计划和节奏。” 他想起袁执不由分说拉他去商场,想起他挤在自己厨房里笨拙地忙碌,想起他理直气壮地占据沙发的一半,带着一身阳光和汗水的气息。
“他很傻,对吧?” 希岸轻声问着墓碑上微笑的姑姑,像是在寻求一个评价,语气里却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小的纵容和……或许可以称之为“宠溺”的东西。
“但是他打球的样子很好看,很有力量,那种不要命的劲真的很吸引人。”
“他做饭也挺好吃,” 希岸低声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他也很细心,几下就看出了我不吃荤腥。” 这份笨拙的细心,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在不经意间缠绕上他的心。
“姑姑,我觉得他身上有光,所以我总是会忍不住的去靠近。”希岸想着那天晚上袁执看着他说“那就做男朋友的样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袁执如何让他去戒烟;说着他固执的不让自己吃安眠药,还说要给它“暖床”;说着他看向自己时,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滚烫的在意。
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细节,汇聚成一股暖流,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他冰封的世界里冲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长时间的静默再次降临。风似乎更冷了些,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玫瑰花瓣上。希岸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汹涌情绪。他知道,他必须说出来,将这个最沉重、最隐秘的秘密,剖白给这片天地间唯一不会伤害他、不会嘲笑他、不会抛弃他的人听。
“姑姑……” 他的声音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即将坠入深渊的人发出的最后呼喊,充满了巨大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慌。“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句坦白,几乎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海啸,灭顶而来。他猛地停住,身体无法自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比这冬日寒风更刺骨的冰冷记忆,从灵魂最阴暗的角落里咆哮着挣脱束缚。
他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透过厚厚的衣物,深深地掐入肘部的皮肉,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和……恶心。
“可是……我害怕……”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压抑了十余年的、最深重的噩梦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迅速浸湿了他苍白的脸颊。“我好怕……姑姑……我好怕……”
他抬起头,泪水肆意流淌,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纯粹恐惧、刻骨的屈辱和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我厌恶。
“我害怕……” 他几乎说不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害怕那种……被……被强迫的触碰……害怕那种……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自主的……恶心……”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盘踞在他心底最深处、腐烂发臭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那个人对他的人格最底层的践踏与玷污。它摧毁了一个孩子对“亲人”、对“触碰”、对“亲密”最基础的信任和认知,在他灵魂深处埋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毒种。
他对自身身体的边界感有着近乎偏执的守卫,对任何超出安全距离的靠近都本能地绷紧神经。袁执那充满阳光和生命力的、自然而然的靠近和触碰,在带给他短暂温暖和悸动的同时,也总会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就试图去开启那扇锈迹斑斑、通往黑暗记忆的铁门。
“我喜欢他……”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碎裂,“可是我……我不敢……”
“我该怎么办……姑姑……” 他泣不成声,所有的坚强和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无助和迷茫,“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不像现在这样……害怕……”
他跪在冰冷的墓前,蜷缩着身体,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将所有坚固的伪装彻底卸下,露出了内里从未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他对袁执萌生的爱意,如同照进深渊的一缕阳光,非但没有带来救赎的喜悦,反而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无比残酷地照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与不堪,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爱与恐惧交织的剧烈挣扎之中。
那捧艳红的玫瑰在他身边寂静地燃烧着,花瓣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如同他此刻在绝望深渊中挣扎的、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的心火。风依旧在吹,墓园依旧空旷寂静,只有他压抑的哭声,低低地回旋。
哭着哭着他靠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睡着了,身边只有那捧红玫瑰,依旧忠实地、沉默地陪伴着他。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挣脱了墓园的冰冷和沉重,跌入了一个温暖而明亮的时空。
阳光,是那种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暖洋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阳台。
他变回了那个瘦小、需要仰视大人的孩子。而姑姑,就站在他身边,穿着那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笑容温婉明亮,没有一丝病容。她温暖干燥的手,正稳稳地握着他的小手,引导着他持弓。
“不对哦,小岸,手腕要再放松一点,像这样……” 姑姑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无限的耐心。她微微调整着他的姿势,指尖传来的温度,驱散了他所有的不安和拘谨。
琴弓在弦上滑动,发出或许并不完美,却充满生涩认真的音符。
“我们小岸就是最棒的!” 姑姑低下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骄傲和喜爱,“不仅长得最好看,琴也拉得最好!以后啊,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小提琴家!”
练琴的间隙,姑姑会蹲下来,用指尖轻轻捏捏他尚且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触感温暖而真实。她会把他揽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用一种无比坚定、仿佛能抵御全世界一切风雨的语气说:
“小岸别害怕,只要有姑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的手臂收紧,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港湾,“谁要是敢欺负我们小岸,姑姑就拿起金箍棒,把他全部赶跑!一个都不留!”
“小岸才不是坏孩子,我们家小岸是天使呢!”
“小岸,你要自己变的坚强,一定要好好接受治疗。”
“小岸,别哭,姑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小岸……”
“姑姑!”
一阵更凛冽的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希岸脸上。他猛地一颤,从那个过于美好的梦境中惊醒。
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眼前没有阳光,没有阳台,没有温暖的怀抱,只有灰白的墓碑、冰冷的石碑,以及怀里已经失去温度的玫瑰花束。
姑姑温柔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别害怕……姑姑把他全部赶跑……”
可现实中,那个会拿起扫不顾一切把保护他的人,已经静静地躺在了这块石碑之下。
他看着那张笑容依旧的照片。
“姑姑,你能不能经常来我梦里看看我,我的梦里……全是可怕怪兽,你也来……把他们打跑……好不好?”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姑姑的回答。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而麻木刺痛。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姑姑的照片,将那句“别害怕”悄悄藏进心底最深处。
他抱起那束依旧艳丽、却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憔悴的玫瑰,轻声说:
“姑姑,我该走了。”
声音虽然沙哑,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破碎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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