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初夏的微风带着窗外广玉兰的甜香，悄然潜入《古代文学》课的教室。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李教授正用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娓娓讲述着《诗经》中“国风”的质朴与深情。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少年们专注的气息。

　　“……《诗经》之美，在于其情真，其景实。无论是‘关关雎鸠’的思慕，还是‘蒹葭苍苍’的追寻，皆发自肺腑，动人心魄。”李教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目光扫过台下，“故而，本次的期中研习作业，便以《诗经》中的情感表达为主题，二人一组，共同完成一篇分析报告。大家可以自由组合。”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同学们开始低声讨论、寻找搭档。苏默习惯性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笔杆。分组活动于他而言，向来是种煎熬。他通常是被剩下的那个，最后由学习委员（通常是林晚晴）妥善安排，与同样落单的同学组成一组。

　　然而，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他感觉到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带来一阵熟悉的、清淡的皂角香气。他微微一僵，几乎不敢抬头。

　　“苏默。”

　　是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就在耳畔。

　　他猛地抬起头，撞上林晚晴含笑的眼眸。她就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手里拿着笔记本，姿态自然得仿佛早已约定好。

　　“我们一组，可以吗？”她问，语气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同学间寻常的商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巨大的惊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稍一迟疑，这个机会就会溜走。

　　林晚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嘴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些。“那好，我们选《郑风·子衿》来分析，如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觉得这首等待与思慕的情感，刻画得格外细腻动人。”

　　《子衿》……苏默的心弦被轻轻拨动。那诗中“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炽烈思念，与她此刻平静提议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让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合作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讨论地点，选在了图书馆后面那片安静的杉树林。午后的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石桌和两人的肩头。空气中杉木的清苦气味，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林晚晴将她整理的资料摊开，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苏默则将那本磨破封面的笔记本放在桌上，里面早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诗经》的笔记和感悟。

　　“我认为，‘挑兮达兮，在城阙兮’这句，不仅仅是动作描写，”苏默指着诗句，声音起初还有些微颤，但当他沉浸到学术讨论中时，便渐渐沉稳下来，“它更传递了一种焦灼的、来回徘徊的内心状态，将抽象的‘悠悠我心’具象化了。”

　　林晚晴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补充道：“没错，而且这种登高远望的姿势，从《诗经》开始，似乎就成了中国文学中表达思念的一个经典意象，后面比如《古诗十九首》里的‘涉江采芙蓉’，还有……”

　　她流畅地接上他的话，引经据典，思路开阔。苏默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想法常常不谋而合，或者在对方的启发下，能碰撞出新的火花。他负责深挖字句间的微言大义，她则擅长勾连文学史的脉络与发展。他们互补着，像齿轮般精准地契合。

　　讨论间隙，林晚晴会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水，也会很自然地问他：“要喝水吗？我带了杯子。”

　　苏默会红着脸摇头，心里却因为她这份不着痕迹的体贴而感到温暖。

　　有时，会因为一个词的理解或一个观点的不同，产生轻微的争论。但这种争论是纯粹学术的，不带任何火气。林晚晴会坚持自己的看法，条分缕析；苏默在确认自己有理有据时，也会鼓起勇气反驳。最终，往往是以一方被说服，或者找到一个更圆融的综合观点而结束。

　　每一次思想的交锋与融合，都让苏默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酣畅淋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仰慕者，而是在她面前，成为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甚至偶尔能让她眼前一亮的合作者。

　　这份认知，比任何情书上的赞美，都更让他感到踏实与自豪。

　　夕阳西下，将杉树林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今天的讨论告一段落，两人开始收拾东西。

　　“下次我们再把提纲细化一下，就可以开始动笔了。”林晚晴将资料整理好，语气带着工作顺利推进的轻松。

　　“好。”苏默点头，看着她被霞光柔化的侧脸，心底一片宁静的满足。

　　“对了，”林晚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夹着的、裁剪整齐的报纸，“你的《归航》在校刊上发表了，给你留了一份。”

　　苏默怔怔地接过那张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在副刊版面的显眼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那篇文章。他摩挲着铅印的名字，胸腔里情绪翻涌。

　　“谢谢……”他低声说，这份喜悦，因为是与她分享，而变得格外不同。

　　“是你应得的。”林晚晴笑了笑，背起书包，“走吧，回去了。”

　　两人并肩走出杉树林，踏着夕阳的余晖。影子在他们身后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交汇。

　　苏默握着那张刊登了自己文章的报纸，感觉手里沉甸甸的。那不仅仅是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更是他鼓起勇气，从匿名的阴影走向现实阳光下，所收获的第一枚果实。而引领他、陪伴他走过来的，正是身边这个笑容清浅的女孩。

　　《子衿》中那份炽热的思念，他或许还不敢直言。但此刻这种并肩前行、共同成长的充实与喜悦，已然为这首古老的诗篇，写下了属于他们二人的、崭新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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