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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者的审讯与潜伏
2005年 扎卡维营地 审训
夜色像被墨汁浸透的棉絮,厚重得几乎压垮了摩苏尔郊外那座废弃的仓库。
进入营地大门的时候,步话机里传来扎卡维助手的声音:“谢赫要所有队长立即到会议室集合,其余人员返回宿舍待命,未经许可不得离开。”唐纳德立即跳下车,装作提着裤子,向着一处偏僻处小跑而去,身后的人笑着说:“阿布,他忍不住了,要尿裤子了哈。”
此时,留守营地、坐镇指挥的扎卡维盯着电视上反复播放的画面——清真寺的宣礼塔侧面裂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金色穹顶却依旧在残阳下泛着微光。
他总觉得不对劲。那一瞬间的火光太短,冲击波太弱——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爆炸前,只有阿布打过一个电话,临时修改了爆炸点。现在,他的怨气急需一个出口。
军事顾问在旁低声汇报:“爆炸当量不足……引爆点偏离了承重结构……”每个词都像细小的冰碴,沿着他的脊背一路爬上后颈。
在独裁者眼中,任何可能动摇权威或背叛自己的影子,都是不能容忍的威胁。无论那人多么显赫、多么聪明,只要有一点怀疑,他的心就会翻涌不息,彻夜难眠——哪怕那只是道听途说。
他和几个核心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地审视了当天的行动方案,甚至到每一个细枝末节,一步一步排查,最终了解到一个士兵的退出和叫阿布的意外加入,于是他把注意力渐渐转到了阿布-也就是唐纳德身上。
仓库铁门被撞开时,唐纳德正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刮着军靴上的泥垢。两名蒙面武装分子架着他胳膊往外拖,他挣扎着撞向堆成山的弹药箱,铁皮的回声在仓库里层层回荡,像一连串无形的警报。“你们是谁?怎么回事?” 然而,没人回答,他的喊叫被硬塞进黑布袋,只剩闷哑的震颤;袋里人的呼吸时深时浅,扯着黑袋一起一浮。
审讯室的灯泡忽明忽暗,悬在唐纳德头顶三寸处。扎卡维的皮靴碾碎地上的玻璃渣,脆响一声声敲击着唐纳德的神经。审讯室的灯泡忽明忽暗,悬在唐纳德头顶三寸处。
唐纳德被压着低头,余光里瞥见墙角站着几名戴头巾的圣战士。多年经验告诉他——“每一次,都要尽可能多记住现场的特征。”其中一个戴着红格子的头巾,指节上有道浅白的疤。那一瞬间,唐纳德本能地记下了这一细节——不是出于警觉,而是出于习惯。
扎卡维的皮靴碾过地上的碎玻璃,每一步都像踩在唐纳德的神经上。“你在华盛顿的联系人吗,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裹着烟草和火药的味道,指甲掐进唐纳德被反绑在椅背上的手腕。
当唐纳德听到这句问话,心里立即就明白了,这只是怀疑,没有确证,语感异常强烈的人能够从你表达的间隙里,一个文字,一个标点,哪怕只是口气上,都能准确感知你的真实本意,这也是绝大多数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泄露了真实的意图。
三天三夜里,仓库外的蝉鸣从喧嚣到嘶哑。唐纳德的血在水泥地上结了层暗红的痂,他始终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效忠的只有安拉和谢赫您。” 直到第四天黎明,扎卡维看着对方涣散的瞳孔,突然一脚踹翻了审讯桌。金属撞击声惊飞了屋檐下的乌鸦,它们盘旋着掠过仓库顶,翅膀划破了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圣战士踢了踢他的右腿,唐纳德疼得蜷缩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我们的谢赫扎卡维待我不薄,我犯得着跟个来路不明的逃?他说能带我绕开雷区,根本是想拉我垫背!”
事发几天前。
唐纳德因被扎卡维怀疑破坏了针对金鼎清真寺的恐袭计划,已被拷打、挨饿近一周。这天,他双手双脚被捆着,锁着蜷缩在墙根,正垂着头昏昏沉沉时,铁门 “咣当” 一声被撞开。几个圣战士架着另一个被打得满身是血的人,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出去了。
唐纳德没抬头,继续装着迷糊。没过多久,他听见那人窸窸窣窣挪动身体,渐渐凑到身边,一股热气拂过耳畔 —— 他清楚,对方靠过来了。唐纳德依旧装着“浑然不觉”,沉沉 “睡” 去,耳朵却竖得笔直,时刻 “盯” 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察觉到唐纳德在酣睡,便又挪远了些。
又过了一阵,唐纳德像大梦初醒般睁开眼,懵懂地环顾着屋子,瞥见那人时,像是吃了一惊,却没吭声,只扭过头,两眼无神地发怔。
对方看在眼里,想开口,嘴张了张,见唐纳德没要说话的意思,便也硬生生闭了嘴。
拘留室墙上小铁窗透进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人都明白,又一天快要耗完了。
看守扔进来两盘晚饭时,对方终于找到机会搭话:“你在这多久了?”
唐纳德没精打采地应了句:“七、八天了吧。”“为啥进来?” 对方追问。
唐纳德没抬头,也没继续答腔,只顾埋头扒拉着手里的饭。
对方见没回应,突然像疯了似的摔了餐盘:“这帮混蛋……”
唐纳德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只管吃自己的饭,静等着对方进一步发作。见他没接话,新来的咕咚灌了一大口水,稍稍缓解了尴尬。
饭盆沿最后几粒米被唐纳德用勺子刮净时,铁门外的脚步声刚过第三道拐角。他正准备把盆往墙角推,旁边的人忽然弯下腰 —— 快得几乎看不出来一瞬间,唐纳德的直觉像被电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对方收拾自己饭盆时,左腿膝盖处有个不自然的弧度,像是被什么东西硌。
在唐纳德起身准备收拾餐盒的时候,“我帮你吧。” 那人的声音混着铁门的锈味飘过来,不等唐纳德应声,两只饭盆已经摞在一起,被他用胳膊夹着往门后走。金属碰撞的轻响里,唐纳德瞥见他右手虎口有块浅褐色的疤,像被火烫过的形状。
“谢谢,哪里人啊?” 唐纳德把这句话抛出去时,正盯着那道疤看。他没指望得到答案,这里的人要么说 “无可奉告”,要么报个听不出真假的地名,就像报一串密码。
那人的脚步顿了半拍,背对着他的肩膀微不可查地绷紧了。“哦,我是阿富汗……赫拉特人。” 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声音有延迟,涉嫌撒谎……唐纳德听到了,放在了心里。
唐纳德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赫拉特,他在那里待过两年,跟着一个卖香料的老头学过怎么用波斯语数钱。那里的人说 “赫拉特” 三个字时,尾音会拖得像叹息,而眼前这人的发音硬邦邦的,像在嚼一块没泡开的馕。
“听着挺像的。” 那种舌尖的卷法,他在坎大哈的情报课上听过一次。唐纳德故意把声音放得懒,眼角却盯着对方的后颈 —— 那里的肌肉正一跳一跳的。
“我在那生,在那里长到成年呢。” 那人猛地转过身,眼睛亮得有些吓人,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像是那里藏着什么。他说 “成年” 两个字时,舌尖卷得太用力,露出一点普什图语北部方言的硬调子,跟唐纳德在白沙瓦集市上听的那些赶车人一个味儿。
唐纳德忽然笑了笑,把目光移开,落在墙角那道裂口里。
“是吗?那你肯定认识老哈米德的香料铺吧?就在巴扎街第三个拐角,他女儿烤的馕能香到河对岸去。”
空气像忽然凝固了。
回答吗?要是应了,下一句追问可能就是“她叫什么”;要是说不认识,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外人。他喉咙发紧,感觉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这话像根针,扎得对方瞬间定在原地。刚才还利落的动作僵了半秒,用力地在空中挥了挥右胳膊,像驱赶尴尬似得,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点发颤的沙子:“…… 记不清了,离开太久。”
饭盆被放在门后的铁皮箱上,发出 “哐当” 一声。唐纳德看着那人转身时,左腿再次不自然地往外撇了撇,心里那团疑云忽然膨胀起来 —— 虎口的烫伤疤,刻意掩饰的口音,还有那条不对劲的腿。这人刚才说要帮忙时,明明是左腿先动的,怎么会突然不方便?
他知道,真正的诱饵,要演得比真相更真。
铁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带着金属链条的响动。唐纳德低下头,用指甲抠着饭盆上的豁口,没再说话。但他已经记住了那人后颈那块不规则的胎记,像片被踩扁的枯叶。等看守收走饭盆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正盯着铁门的锁孔,左手又按在了腰间。
今晚的月光该从铁窗第三根栏杆照进来,唐纳德想。到时候,得看清楚这人睡觉往哪边翻身 —— 赫拉特人由于生活距离圣城麦加比较近,受宗教的影响,习惯朝麦加的方向,而白沙瓦来的那些,总爱蜷着腿,像防备着什么。
月光从栏杆滑下,在地上洇开一片冷光。唐纳德假装翻身,后背抵着墙,眼睛却从臂弯里偷看 —— 那人侧躺着,背对着他,膝盖确实蜷着,像只收拢的虾米,脚跟几乎抵到后腰。
不对。唐纳德的心跳漏了半拍。赫拉特的老人们总说,朝麦加的方向躺时,得把右手垫在脸下,像托着什么珍宝。可这人的右手攥成拳,压在腰侧,指节在月光里泛着白,正好是白天按过的地方。
后半夜风从铁窗缝钻进来,带着干燥的沙砾味道。唐纳德听见对方喉咙里滚出一声轻响,像是梦话,又像被什么惊醒。那人猛地绷紧脊背,蜷着的腿下意识地往回收,膝盖撞在床板上,发出 “咚” 的闷响。借着这点动静,唐纳德看清他左手在暗中摸索,指尖划过腰间时,布料下似乎有个硬邦邦的轮廓,比巴掌小些,方方正正的。
“睡不着?” 唐纳德突然开口,声音被夜气浸得发哑。
那人的动作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来,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只眼睛。“…… 风太吵。”
“赫拉特的风也这样,” 唐纳德故意拖长调子,盯着对方的肩膀,“但那边的人睡觉沉,除非…… 心里装着事。”
月光恰好移过那人的脸,唐纳德看见他睫毛颤得厉害,像被惊动的蛾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 唐纳德翻过身,脸朝着墙壁,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想起老哈米德的女儿,她总说我,蜷着腿睡觉的人,都是心里揣着没处说的慌。”
身后的呼吸突然变重了。唐纳德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对方起身的动静 —— 不是下床,是坐起来,脚落在地上,鞋跟蹭着地,发出沙沙的响。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像在解什么东西。
唐纳德的手悄悄摸到枕头下,那里藏着半截磨尖的塑料片,是他从饭盆边缘掰下来的。他等着对方开口,或是扑过来,可身后只有沉默,连呼吸声都像是被掐断了。
直到天快亮时,晨光爬上墙缝,唐纳德才敢回头。那人还坐着,背对着他,手里攥着个东西,用衣角擦得发亮。晨光里能看清那是块铁皮,边缘被磨得很薄,形状像把小刀子。
而他蜷过的床板上,留着个浅浅的压痕,正好是拳头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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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扫过监房顶的第七个夜晚,探照灯再次滑过监房顶。那个自称赫拉特人的新犯人蹲在铁窗下,手里攥着半片磨尖的铁皮,正一下下撬动窗棂上的铁锈,铁屑混着夜风落在唐纳德脚边。
唐纳德靠在墙角,左手悄悄按在右腿膝盖上 —— 那里的旧伤是前几天被巡逻兵打的,阴雨天总疼得钻心,走路时膝盖会不自觉打弯,这点新犯人早该看在眼里。他数着对方撬动铁窗的节奏,三短两长,和前几晚叩击地面的暗号如出一辙,心里却冷得像结了冰。
“就快开了,” 新犯人忽然回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铁皮在月光下划得他侧脸发亮,“这铁窗是整个监区最松的,我摸了三天才找着窍门。后半夜换岗那三分钟,探照灯照不到这边,爬出去就是后山,没人能追上。”
唐纳德望着他虎口那道规整的烫伤疤,又瞥了眼远处沙堆后亮起的烟头火星 —— 暗哨又在抽烟了,那点橙红比前几晚更亮,像在等什么信号。他故意皱起眉,声音带着犹豫:“我这腿…… 怕是爬不动。”
“能爬!” 新犯人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汗浸透了唐纳德的袖口,“我托你一把,出去就没事了!你在这待了三年,难道想一辈子耗死在这儿?”
唐纳德抽回手,指尖在对方疤上轻轻一刮,果然看见那瞬间的慌乱。“铁丝网外是雷区。” 他扯了扯嘴角,故意让膝盖往外侧撇了撇,露出跛行的姿态,“上个月那个逃出去的,不就炸在那边了?”
“他们说那是他找错了路!” 新犯人急得压低了声音,手里的铁皮 “哐当” 磕在铁窗上,“我知道有条小道绕过去,相信我 ——”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使劲,铁窗“嘎吱”一声松动,撇开一个缝,能钻。夜风裹着沙粒灌进来,带着后山干燥的气息。新犯人先把铁皮塞出去,自己撑着窗沿一跃而出,动作利落得不像刚受过审讯的人。
“快!” 他在窗外招手,月光照得他侧脸发白,“再等就来不及了!”
唐纳德扶着墙站起来,右腿膝盖刚一用力,旧伤处就传来钻心的疼,让他踉跄了一下。他抓住窗沿,试图往上攀,可膝盖一弯就软了,整个人重重摔回地上,疼得闷哼出声。
“你怎么了?” 新犯人在窗外急得跺脚。
“腿…… 动不了……” 唐纳德咬着牙,额头抵着冰冷的铁窗,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挣扎 —— 是该回来拉他,还是独自逃走?警报声恰在此时从远处炸开,像催命符似的。
新犯人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钻进了黑暗。唐纳德趴在地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被风声吞没,膝盖的疼混着手肘磨破的伤,让他连呼吸都发颤。
探照灯突然扫过来,光柱死死钉在敞开的铁窗和他蜷曲的腿上。络腮胡的圣战士冲进来时,正看见唐纳德试图爬向墙角,膝盖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想跑?” 圣战士的枪口抵住他的后颈。唐纳德猛地回头,血和汗糊了满脸,眼里全是 “惊恐” 和 “愤怒”:“不是我!是他撬的窗!我腿伤爬不出去…… 他骗我!”
枪口抵上那一刻,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道被撬开的窗缝。
该来的,终于来了。
探照灯死死钉在他脸上,光线炙热得像刀锋,几乎要把他的眼睛烫穿。直到圣战士收了枪,用绳子把他捆起来往回拖,他才松了口气 —— 拖拽时膝盖撞在门槛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却也让他彻底放下心:这一摔,摔碎了所有逃跑的可能,也摔实了 “忠诚” 的名分。
被扔回牢房时,唐纳德瘫在地上。远处传来的几声枪响,像是为某个没能跑远的人奏响的终曲。他望着被重新焊死的铁窗,右腿还在隐隐作痛,嘴角却悄悄勾起。
扎卡维终于停下了手,屋里的空气像泄了气的皮囊。其他人也放慢了动作,但没人真正松口气。
晚饭时分,守卫的盘查明显松了下来。唐纳德瞥见饭盆里多了些肉类,混着几粒新鲜水果,甚至还有些加工食品 —— 这分明已是和看守们相差无几的伙食。餐盘底下还垫着一张看似无关紧要的报纸,油墨印着的希伯来文却像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再过三天,就会有 “审讯人员” 来提审,用那句关于赫拉特香料铺的暗语发问。
此刻,扎卡维的人只当他是那个 “因腿伤没能逃成” 的囚犯,一个连铁窗都爬不出去的 “自己人”。
远处的烟头火星灭了。唐纳德闭上眼,把膝盖抵在墙上 —— 这点疼,值。
两天后,铁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几个圣战士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头戴红色格子的首领模样的人,唐纳德想了一会,猛然记起他在2004年4月份,在美国建筑商尼克·伯格被杀害时出现的“红格子”,是他“无意”阻止了自己的冲动,是他,可他来干什么?
趁着其他守卫在忙碌的时候,最前面的“红格子”感觉到唐纳德一直盯着自己,虽然也就几秒钟,但是红格子还是感觉到了。他抬起头,盯着唐纳德,有点刻意地点了点头,这种动作很快,快的让在他身后的圣战士因为头巾的遮盖,是感觉不到的。瞬间,唐纳德就明白了。“犹犹豫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阿布,你也知道,我们的谢赫是公正的,”红格子用唐纳德的潜伏名字称呼他,“他对待自己的人从来都是爱惜的,这你也知道。”
唐纳德心里暗笑:“这大帽子,扎卡维不戴都不行!”
红格子继续:“所以,我们的人都是忠于谢赫的,他是真主的代理人。”
两边的圣战士们神情严肃。
不知道是让唐纳德还是让在场的守卫们放松,红格子又说:“当然,我们需要忠于真主的战士,但也不会放过一个不忠于真主的叛徒!”政治正确的表达,不会犯错误!
“谢赫还会继续利用鹰一样的眼睛甄别每一个人。”
最后这一句,唐纳德明白了,自己出去后,还是会被“关照的”。
夜又沉了下来,仓库外的风声像远方的电报,他知道,自己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也离真相更近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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