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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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境行在


      贞曜十四年春末,北风还没退干净。御驾一路往北,车辇外的风一阵比一阵硬。

      昭宁人生第一次出京,坐在行在里的轻车上,撩开帘子看了半天。一开始兴奋得不得了,过了两日,终于被颠得脸色微白。

      随行的御医替她把了把脉,笑道,“殿下只是晕车。”

      昭宁嘴硬,“我不晕,我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

      她偷偷瞥了旁边的武元姝一眼。娘亲照例端坐在对面,腰背笔直,手里拿着军报,脸色看着倒比京中多了几分血色。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路上,每到夜里,人静的时候,小腹里有一点细微的抽痛,时有时无。

      那一点喜脉,她只告诉了顾长陵和两位随行太医。别人眼里,她还是那位十九岁能骑马冲阵、二十多岁能一夜批完十几道军报的帝王。

      只是这一次,她身上多了一层肉眼看不见的重量。

      总管在车外禀报,“陛下,再行一日便至行在。”

      武元姝把军报折好,压在案几下,“昭宁,明日就能看见你阿父的营了。”

      昭宁立刻忘了晕车这档事,眼睛一亮:“真的?”

      武元姝淡淡道:“朕还没糊涂到拿这种事骗你。”

      她瞥了昭宁一眼:“不过到了行在,不许乱跑。”

      “我不跑。”昭宁立即表态,“我跟着你。”

      武元姝想起她五岁那次闯北营,冷笑一声:“你说的话,朕只信一半。”

      昭宁:“……”

      行在城建在第三道关前,城墙不高,却厚,四周营帐如林,旗号分明。顾长陵早已先一步到达,此刻正站在城门下,盔甲在北风里泛着冷光。

      御驾临近,他远远下马,跪地高呼:“末将顾长陵,恭迎陛下!恭迎公主殿下!”

      昭宁探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先在车里挺了挺胸,然后被娘亲目光一扫,立刻装成没动过。

      车辇停下,武元姝先下车。她一身玄色行服,外罩狐裘,腰间束带收得极高,把略有起伏的小腹藏在宽袍里。

      昭宁在她身后跳下车,一脚踩在坚硬的北地上,脚底一震。那一刻,她忽然真的意识到:这里,不是宫里软得发暖的地毯,是“会死人”的地方。

      风一吹,空气里隐约有股铁锈味。从近处练兵场,从远处旧战场,顺着风道儿飘过来。

      “闻到了?”武元姝问。

      “什么?”昭宁下意识压低声音。

      “血。”武元姝很平静,“旧年的。”

      昭宁眨眨眼,鼻子动了动,认真地点头:“有一点。”

      “记住这个味道。”武元姝道,“你将来写什么戎马倥偬、铁血卫国,这味道若想不起来,那你写的都是空话。”

      她抬眼,看向顾长陵:“起来吧。”

      顾长陵起身,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略略一转,例行看“有没有少一个”“有没有带伤”。看到昭宁安安稳稳站在武元姝身边,他心口那块才算真正落回原处。

      “行在准备得如何?”武元姝问。

      “已按旨布置。”顾长陵回,“内有大帐可作议事之所,一侧是御营,另一侧为公主行馆。”

      “公主行馆?”昭宁耳朵竖起来。

      顾长陵笑了一下:“陛下旨意,殿下这一次,是以储君之身随驾,自然不能随便挤在偏房。”

      武元姝淡淡道:“别听你阿父在那里抬你。”

      “你住不住得惯,先看过再说。”

      昭宁连连点头:“好。”

      她一转头,刚想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就被娘亲按住肩:“先回大帐,行在不是给你游山玩水的,是朕的行宫,也是战时中枢。”

      昭宁吸了吸鼻子,乖乖称是。

      第三日午后,风减了一点,武元姝带昭宁上了城头。太医怎么也不愿她爬城墙,被她几句话堵回去,只得让两名太医跟得更近一点,一旦她脸色不对,立刻上前扶人。

      城头风大,昭宁被裹了一件厚披风,站在城垛后,手扶着冰冷的青石向外看。

      顾长陵早已在城下列阵。这是一次演阵,也是给昭宁上的第一堂真兵课。镇北军穿过城下旷野,旗号分明,步伐一致,鼓声一声声敲在地上。整片阵线移动起来,就像一股沉默而有力的水,不是小说里写的那些“奔腾的龙”,而是实实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看见了吗?”武元姝站在她身后,声音不高,却压得住风。

      “看见了。”昭宁目不转睛,“好多。”

      “这一排一排的旗子,每一面后面,都是几百条命。”武元姝道,“不是棋盘上的木头。你当初在宫里听别人说你是棋子,现在你看他们才是真的棋。”

      她顿了顿:“但朕不会把他们当棋子。”

      昭宁喉咙有点紧。

      “他们是兵,是将,是人。”武元姝道,“今天你站在城上,看他们演阵。有一天,你会站在殿上,看这些人跪在那里替你挡风雪。”

      昭宁握紧了城垛的边缘,手指都被风吹得发红:“女儿记下了。”

      她又忍不住问:“那阿父呢?他是棋吗?”

      “他是一把剑。”武元姝道,“是柄太锋利的剑,朕不能老把剑挂在墙上生锈,但也不能让这把剑,随便往谁脖子上架。”

      昭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继续看。

      鼓声由慢而快,阵型由散而合,某几个“方阵”突然折开,从主阵中剥离出去重新合围,每一次变化,城头上的顾问官都会低声向昭宁解释“这是何阵”“对面若如何应”。

      昭宁听得极认真,偶尔会冒出一句让顾问官差点噎住的话:“那……我要是站在对面,要怎么破阿父这个阵?”

      武元姝差点笑出声来,又故作冷淡:“你问得好。将来你坐那椅子上,看大周阵型,也要想对面会怎么打我。”

      她转头,对顾问官道:“记下她这个问法。以后教她兵书,不许只念书上的答案,要她自己找破绽。”

      顾问官赶紧叩头:“是!”

      城下演阵告一段落,顾长陵抬头,远远看了一眼城头。他看不清昭宁的脸,只看见城垛后有个小小的人影,被风吹得披风扬起来,又被旁边一道更挺拔的身影稳稳压住。

      他抬枪一礼:“镇北军诸营,拜见公主殿下!”

      旷野之上,万人齐声:“殿下千岁!”

      那一刻,昭宁明显喘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兵齐声喊“殿下千岁”,不是宫里的那种肃穆呼号,而是战场上能杀人的人,喊出来的。她喉咙一紧,下意识看向娘亲。

      武元姝只淡淡地对她道:“他们现在会护着你,但你将来要护着他们。”

      昭宁用力点头。

      “答应得轻巧。”武元姝别过目光,“日后要真做到了,朕才算信你。”

      演阵之后,并不意味着北境就安全了。几日后,敌军果然来试探。那是一队人不多、却速度极快的骑兵,趁着清晨雾气,从侧翼山坳探过来,一路逼近行在。

      哨骑来报,顾长陵立即出营迎敌。

      武元姝一早就听见号角声,披衣起身。昭宁本该被留在行在内堂,被奶娘按在软榻上不许动。结果听见城上战鼓一响,这小狐狸立刻翻身下床,抓了披风就往外冲。

      “殿下——!”奶娘腿都软了。

      “我要看。”昭宁回头,“我不去前阵,就在城上看,娘亲也会去。”

      奶娘一听“陛下也会去”,更不敢拦,只得连滚带爬跟上。

      武元姝已经上了城墙。这一回不是演阵,城上杀气立刻不同。顾长陵领轻骑从正营杀出,沿着旷野抄向那支敌骑的侧翼。雾气还未全散,马蹄声在湿地上踩出一片飞溅的泥水。

      昭宁站在城垛后,第一次“看真正的战”。她闻到的血腥,不再是旧年风里翻出来的一丝陈味,而是新的、热的,从刚刚被砍翻在地的敌骑身上翻涌上来,再被风带上城墙。

      她的随扈压低声音,“殿下请再后退一步。”

      昭宁没有动,她不是不怕,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但她知道:娘亲就在她身边,她不能往后退。

      “敌骑少。”武元姝目光稳稳盯着城下,“不过是探路,你阿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昭宁咬着牙,看着城下那一支黑压压的马队,在顾长陵枪锋所指之处合围又散开,把那队敌骑一点点压散在泥地里。双方第一次交锋不过一炷香不到,就见敌旗一乱,转头往回冲。

      “跑得快。”武元姝冷笑一声,“也好。让他们回去报个信:大周皇帝在城上看着。”

      话刚说完,一支迷失方向的冷箭,尖锐的破空声从侧边斜斜射来。原本离城垛还有一段距离,却不知是风带着偏了一寸,还是弓手手滑,箭矢在城砖上蹭了一下,居然卡在昭宁身前两尺的垛口里。

      “殿下!”

      那一下,随扈吓得脸色都白了,扑上来就要把人按到城墙后。昭宁愣了一瞬,耳朵嗡嗡作响。她没有真被射到,可那一下“箭擦着石头”的声音,硬生生在她脑子里糊了一层。

      她这才明白几尺的距离,其实什么都不是。

      武元姝按住那随扈,“别乱。”

      她自己站到昭宁身侧,一手扣住她肩,一手抽出那支颤动的箭。箭尾还微微抖了一下。她手腕一拧,把箭硬生生折成两截,丢下墙去,那动作冷静又利落。

      昭宁被她这一按,心里反而稳了一点,她抬头看娘亲。

      武元姝脸色仍旧平静,只是眼尾微微发冷:“看到了?”

      昭宁狠狠点头:“看到了。”

      “这就是战场。”武元姝道,“你站在后方,箭也能飞到你眼前。你站在城上,不是看戏。”

      她目光一顿,“是有可能被杀。”

      昭宁咬住嘴唇,没说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有点软,却强迫自己站住。

      顾长陵在城下抬头,看见城垛上一阵小小的骚动,远远看不清,只隐约见武元姝挡在前面。他心口一紧,枪下动作更狠,硬生生多追出去一段,把那队敌骑冲得溃不成军。

      等最后一面敌旗被挑翻,他勒马抬头,只看见城头那道熟悉的身影,稳稳立在那里。身后那一点小小的人影,被她挡了半个身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

      战事并不拖沓。这一回只是试探之战,大周早有准备,几次交锋之后,对方知道“翻不过来”,便渐渐收敛。留下一纸“愿重议边市”的软书,算是暂时消停。

      行在里,武元姝每天照例处理军政事务,晚上还要抽出一点时间,督促昭宁把白日看见的东西写下来。

      她把笔塞到她手里,“别只写‘血’‘杀’。要写你自己怕不怕?”

      昭宁皱着眉,老老实实写:“我怕,箭离得好近,但我不想只记得怕,我想记阿父怎样杀敌。”

      写到最后,墨迹点得满纸都是。她自己看了,都嫌丑。

      武元姝却拿起来看了很久,淡淡道:“不错,诚实。以后你再看兵书、看战报,记得你不是旁人,你是将来要拍板的人。你若只记得怕,就不要让别人替你上阵。”

      昭宁握着笔,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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