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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仗队
冬日的乌鸦谷,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连星光都能吞噬。谷底那点源自地脉的微弱暖意,被一阵阵突兀响起、整齐划一得近乎刻板的踏步声撞得粉碎。
指挥部内,煤油灯的光晕在摊开的地形图与边境情报摘要上摇曳。卢卡斯从满纸的德贺兰兵力调动标记上抬起头,眉心拧成了一个结。这声音穿透木窗的缝隙,执拗地钻入他的耳朵——不是晨间操练的号子,更非紧急集合的哨响,而是一种与边境野战营地格格不入的、表演性极强的节奏。
他推开椅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外套,身影迅速没入门外能冻僵骨髓的寒气中。
操场上,唯一那盏悬浮气灯在杆头摇晃,将一片昏黄而不稳定的光晕投在坑洼的冻土上。光晕里,霍克挺着与往日稍显不同的胸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严肃,正指挥着二十来个士兵走正步。他们的动作带着生疏的卖力,靴跟重重砸地,在万籁俱寂的谷底激起空洞而孤独的回响,仿佛在为并不存在的观众进行演出。
“霍克!”卢卡斯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切断了那虚假的整齐。
霍克猛地回头,脸上的严肃瞬间融化,迅速堆起熟稔的、带着市侩精明的笑容。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小跑过来时,腰背下意识地弯了弯,形成一个恭敬却并不卑微的弧度。“报告特派员!我们在进行……加强训练!”
“叫队长。”卢卡斯平静地纠正,目光锐利地掠过那些停下动作、表情各异的士兵,最后定格在霍克脸上,“我怎么不知道,帝国边境守备队的训练手册里,有半夜操练皇家观礼台分列式的科目?”
霍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笑容不减,压低声音,带着推心置腹的暧昧语调:“卢卡斯队长,您明鉴。这……这是我私下张罗的,一点小小的心意,给您、也是给咱们营准备的‘仪仗队’!您想,明年开春,上面那些纠察官老爷们,还有军需处的大人物,总要下来转转。到时候,咱们营把这套一亮,步伐整齐,精神头十足,那多长脸?评优、额外的拨款、装备,甚至弟兄们的前程,不都指着这个露脸的机会吗?”他身体前倾,凑得更近,气息几乎喷到卢卡斯耳廓,言语间充满了“你知我知”的暗示,“队长,这对您快速站稳脚跟,积累声望,绝对是条‘好路’。您难道不想风风光光地回首都?”
卢卡斯侧过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热气,眼中是毫无波动的、近乎严冬的寒意。“霍克,你觉得,如果我一心只想走这种‘好路’,还会主动申请调到这帝国最偏远的边境营地来?”
霍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他眼底闪过一丝被戳破算计的恼怒和焦躁,随即被一股豁出去的强硬取代。他后退半步,声音陡然提高,确保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士兵都能听清:“队长!您清高!您了不起!可您不能断了兄弟们的活路!这是每个营地都在做的事,是规矩!您可以仗着身份在这里推行您那一套,可您问问他们——”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那些在寒风中沉默伫立、眼神复杂的士兵:“是!我们是搞这花架子!可我们当兵吃粮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混口饭吃,挣个前程?要是有别的活路,谁他妈乐意大冬天不睡觉,在这儿踢这该死的、能冻掉脚趾头的正步?!您的新式训练能当饭吃吗?能换来真金白银的拨款吗?!”
仪仗队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卢卡斯身上,那些目光里交织着对霍克话语的认同、对现实的麻木、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被煽动起来的、针对这位“空降”长官的无声对抗。霍克的话,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割开了这腐朽体制下最现实、也最无力的伤疤。
几秒的沉默,在冻硬的空气里凝结,比方才激烈的质问更让人窒息。
卢卡斯胸膛里那股因被顶撞而腾起的怒火,在接触到这些士兵们混合着求生欲和怨气的目光时,并未爆发,反而奇异地沉淀、冷却。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不只是一次对他权威的挑战,更是这庞大帝国军事机器内部,一套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扭曲而坚韧的生存逻辑的具象化。强硬压制或许简单,但无异于扬汤止沸。
他脸上的线条略微缓和,甚至轻轻点了点头,开口时,语气是出人意料的平缓,带着一种经过权衡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霍克,你说对了一部分。”
这反应让霍克和士兵们都愣了一下。
“我的确才来几个月,”卢卡斯继续说道,声音清晰而稳定,在寂静的操场上回荡,“很多旧例,很多……大家习以为常的‘规矩’,我或许了解得不深。其他营地怎么做,是他们的选择。”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扫过全场,“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并且不会改变——在我担任乌鸦营地队长期间,这里的首要职责是戍边、是备战、是确保一旦德贺兰的铁蹄踏来,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并且能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们的精力和时间,不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乌鸦营地的作风,绝不能建立在取悦谁的观瞻之上。”
他的语气没有咆哮,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清晰的边界感。说罢,他没有等待霍克的回应,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直接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操场,将那片昏黄的灯光、那群愕然的士兵,以及脸色阴沉变幻不定的霍克,统统留在了身后。
看到他走远,队伍里压抑的骚动才像解冻的冰面一样裂开。
“霍克老大,他……他就这么走了?这事算完了?”一个瘦高个士兵凑过来,语气犹疑,带着点侥幸。
旁边一个脸颊有疤的汉子立刻低声啐了一口,唾沫在冻土上砸出一个小坑:“完个屁!你没听他那话?软刀子杀人!‘不该浪费’!‘作风’!摆明了把这路子堵死了!他妈的,老子可是塞了钱才挤进这仪仗队的,就指望明年开春露脸,说不定能调去后勤享福呢!这下全打水漂了!”
“就是!”另一个年纪稍轻的也忍不住抱怨,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懑,“霍克老大,你可得想法子顶住啊!弟兄们可都指望着这事儿呢!规矩是以前就有的,凭什么他说改就改?要是真黄了,那……那之前打点的钱,总不能白花吧?”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霍克低吼一声,打断了七嘴八舌的议论,额角青筋微跳。他死死盯着卢卡斯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卢卡斯最后那平静却如磐石般坚定的态度,比直接的训斥更让他感到棘手。这家伙不像以前那些来镀金的老爷,他似乎……是玩真的。但周围士兵们急切、甚至带着威胁的目光,又逼得他不能退缩。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驱散寒意,也像是赶走心中的不安,“继续练!都给我打起精神!天塌不下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听我口令——列队!”
“一、二、一……”
僵硬的口令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空洞和徒劳。
卢卡斯没有回头。那重复的“一二一”声像跗骨之蛆,追赶着他的脚步,更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探着他内心的疑惑。事情绝不像霍克说的那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应付检查?这“仪仗队”背后,必然牵连着更复杂的利益网络——从士兵“打点”进入,到纠察官收受好处,再到军需拨款的中饱私囊……这是一条完整的、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腐败链条。霍克,不过是这条链条上的一个小节点。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案桌前,铺开一张质地优良的专用信纸,拧开钢笔。煤油灯的光晕将他凝重的侧脸轮廓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
略一沉吟,他提笔蘸墨,以清晰、克制而精准的笔迹开始书写。这封信,不再是通过常规渠道的汇报,而是直接呈递给那位身在首都、正试图用铁腕重塑帝国的皇帝——雅各布二世陛下。他使用了只有极少数高级军官才被授予的、可直接通往御前的加密信道标识。
“臣,卢卡斯·迈耶,于乌鸦营地密呈皇帝陛下:近日于营地中发现一积弊之象,窥一斑而见全豹,恐非孤例,忧心忡忡,特此冒死具陈,伏乞陛下圣鉴……”
他没有情绪化地抨击,而是以冷静的笔调描述了“仪仗队”事件,重点强调了其与边境战备职能的严重背离,以及士兵中流传的“花钱买位置”的传闻。他将此事定性为“恐侵蚀战力根基,败坏军队士气”的隐患。接着,他笔锋一转,将此现象与可能存在的上层巡检腐败联系起来,建议陛下可考虑派出绝对忠诚、行动隐秘的“特别观察员”,对边境各营地进行不预先通知的实战化突击巡检,将考评与资源、升迁彻底挂钩,从而“正本清源,或可收奇效”。
在信的最后,他写下:“臣深知此议逾越,或撼动旧利。然为帝国边防计,为陛下宏图计,不敢缄默。臣在乌鸦营地,必整军经武,以待陛下之命。此心昭昭,天日可表。”
几天后,皇宫深处。
“陛下,卢卡斯少校通过密道呈送的信函,您已批阅了吗?”阴影中,“暗剑”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雅各布二世正背对着他,眺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皇家庭院。闻言,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指尖轻轻点着桌上那封已拆阅的信件。
“看了。我们的‘利剑’,果然没让我失望。他不仅看到了苍蝇,还闻到了腐肉的味道。”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欣赏,却又混合着更深的算计,“拿去吧,你也看看。他倒是给我递了一把好刀。”
“暗剑”上前,恭敬地取过信纸,快速浏览起来。
雅各布踱步到壁炉边,感受着火焰的温暖,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心腹听:“卢卡斯·迈耶……如果他不是姓迈耶,身上没有流淌着他父亲那过于醒目的血液,假以时日,或许真能成为第二个尤利乌斯,成为帝国又一根栋梁。”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冷硬而决断,“不过现在,这样正好。既然他想动,也有胆量去碰这潭浑水,朕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去搅动一番。”
“暗剑”抬起头,谨慎地接口:“陛下英明。此类小事,若由您下旨彻查,自然也能办成。只是……”
“只是什么?”雅各布瞥了他一眼,目光锐利。
“只是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阻力恐怕不小。”
“哈哈哈哈哈……”雅各布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了然的冷笑,打断了“暗剑”的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种圆滑的腔调了?不是‘恐怕’,是必然!强龙难压地头蛇,那些营地背后的贵族、官僚,早已结成了利益同盟。朕若明着来,他们有一万种方法阳奉阴违,最后无非是抓几个替罪羊了事。”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边境:“但卢卡斯不一样。他人在局中,是‘受害者’,也是‘挑战者’。他年轻,锐气十足,背后还站着让人忌惮的迈耶家族。让他从乌鸦营地这个点撕开口子,就像把一条鲶鱼扔进沙丁鱼群。他会触怒很多人,会碰到无数明枪暗箭……”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的期待:“让他去闯,去闹。如果他真有本事在乌鸦营地建立起新的规矩,把那条腐坏的链条扯出来晒晒太阳,那朕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乌鸦营地树为典范,将他的方法推广至全军。届时,再以此为由头,整顿那些吃惯了回扣的蛀虫,就名正言顺了。”
他走回桌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卢卡斯的信上:“若他失败了……那也不过是证明,他这把剑,还不够锋利,需要更多的锤炼。无论如何,朕,都不会亏。”
“暗剑”深深低下头:“陛下圣虑深远,奴才不及。”
雅各布二世不再说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一场以边境营地为中心的风暴,已然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卢卡斯,既是这场风暴的揭幕者,也即将成为风暴眼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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