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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抽屉
早上风还是南的,只是这里听起来不一样。
没有穹顶,只有小区广场的广播声,把天气预报念得像一篇从来不改稿的古文。厨房里传来切菜声和油锅最初的轻响,我把这些声响记在本子上:家中屋的第三、第四个锚点。
母亲敲门的时候,我刚把床头灯关了一下又开开,确认卡角在灯光里不会反光到刺眼。
“帮我翻一下你以前的书。”她说,“最里面那个抽屉,我够不到。”
她指的是书桌左侧最下那格,木轨道早就老化,拉开时总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小时候我喜欢往里塞试卷,现在它像一口被时间塞满的箱子。
我蹲下来,两手按住把手,慢慢往外拉。木头的叹息果然还在,只是比记忆里轻一点。
最上面是几本卷角的练习册,再下面是一叠折得歪歪扭扭的纸。我随手抽了一张出来,上面是很熟悉的句式:
没事,睡一觉就好。
没事,风会过去。
没事,你只是累了。
每一句都被反复抄了好几遍,笔画有的重有的轻,像一条没有找准节奏的呼吸。
“我说的就是这些。”母亲在门口看着,“那阵子你老写。写完塞进来,也不扔。”
我把那张纸翻过来,背面写了一个很小的字母:F。旁边画了一条像楼体剖面的线,线的尽头写着风,字迹忽然重了一下,笔尖显然在那一瞬间停顿过。
那应该是我还不知道“屋内潮”和“陆地优先”这些词的时候,给自己找的一种解释。没事,风会过去。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也可以选择不去风里确认。
“这些要不要扔掉?”母亲问。
我想了想:“先别。”
我把那叠纸全部翻出来,挑出重复最多的几句,放在桌面上排开。粗略数了一下,“没事”两个字出现了至少几十次,但没有一次提到“七分钟”,也没有一次写“到就收”。
“我那时候,晚上是不是总说‘没事’?”我问。
“你倒是不太说。”母亲想了想,“只是醒了就写,写完就塞。你爸说让你多睡会儿,你就说‘没事’,然后早上照常去上课。”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那阵子嘴里有时候会说‘F’,我以为是数学里的什么东西。”
我在心里把那两个字母并列了一下:F和风。再把它们放在现在的纸上看。以前我只会对着它们写“没事”,现在我知道可以写“不上风路”。
“这些纸能不能先给我?”我问她,“我想拿一两张去馆里备案。”
“你别是工作里也要交作业吧?”她笑,“拿去,随便用。”
她走之后,我把那叠纸分了三层。最外面皱得厉害的几张塞回抽屉,作为这间屋自己的旧潮;内容重复却字迹最清晰的两张平铺在桌面上,旁边压着我从馆里带来的小册。
纸上的句子简陋又用力:
没事,睡一觉就好。
没事,你只是累了。
没事,风会过去。
我用铅笔在旁边加了几行更现在的注释:
如果睡不着,就数四二六。
如果风不过去,就关七分钟。
你可以不去确认风在不在。
下午,父亲出门办事,母亲在厨房做晚饭。我在房间里设了一次“旧抽屉七分钟”,只针对这些纸。
手机倒计时七分钟,静音。手掌按在胸口,数四拍吸、二拍停、六拍呼。
第一分钟,站在门口位,看着这些纸躺在桌上。
第二分钟,五步到床头灯旁,摸一下那张贴好的卡角。
第三分钟,三步到书桌前,把那两张纸反面朝上,露出我刚写的注释而不是当年的“没事”。
第四分钟,两步到窗前,看小区楼间晾着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晃。
第五分钟,退回床头灯旁,确认卡还在。
第七分钟,退回门口,手机屏幕亮起,七分钟到。
那几张写了很多遍“没事”的纸仍在桌上,没有少任何一个字。只是它们不再需要被塞在最底层夹缝里,只需要被翻到能看见的地方,然后在旁边写上新的句子。
晚上吃饭时,父亲提起一个旧话题:当年我突然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去别处上大学,他一直弄不懂原因。
“那时候你就说想离开这个风大的地方。”他说,“其实这里也没多大风。”
我笑了一下,把筷子放下:“大概是我不知道可以在屋里关七分钟,只会想往远处跑。”
他问:“现在还想跑吗?”
“现在知道可以在屋里待着。”我说,“跑的时候也能带着屋。”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她没接话,只说:“趁休假,多睡会儿。”
回到房间,我把那两张旧纸叠好,放进一个透明袋里,外面写上“旧抽屉样本”,连同从馆里带来的小册放进背包。回程的时候,这些纸会和我一起往那栋楼走一趟,变成另一种归物。
睡前,我照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数四二六,走一圈家中短路。床头灯的光在卡边缘停了一下,像一枚小小的章落在纸上。
槿槿。
她在很浅的地方叫我。
我在这里。
我回答。
她像在笑:
以前写“没事”的那个你,也可以算作一个当事人。等你回馆的时候,把她也写进表里。
我关灯前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旧抽屉当事人,待回馆备案。
屋子的呼吸像应了一声。窗外树叶碰栏杆的声音很轻,与我在六楼听见的风声完全不同,但都落在陆地上。
我在陆地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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