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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建武九年(343 年)八月二十八日
当马车驶入皇宫大门时,门内的景象与她记忆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 不再是破庙的断墙蛛网,也不是工地的尘土泥泞,而是平整的砖石铺就的甬道,如果光脚踩上去能感受到玉石般的冰凉,两侧的雕梁画栋上刻着羯族得图腾,金粉涂饰的纹路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连廊柱旁侍立的宫奴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整座宫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华丽却透着刺骨的压抑。
“跟紧了,别乱看。” 押解她的羯兵推了她一把,力道重得让她踉跄了两步,粗糙的掌心蹭过她的胳膊,留下一道红印。刘霖咬着唇,攥紧了玉佩 —— 玉佩被藏在粗布衣内,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慌。
穿过三道宫门,羯兵将她交给了一名穿深色宫装的女官。女官约莫四十岁出头,眼角有些许皱纹,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佩戴着简单的银簪,透着精明。上下打量了刘霖一番,目光在她裹胸的粗布和纤细的身形上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随我来,陛下有旨,给你安置在碎玉殿。”
碎玉殿在皇宫西侧,是一处相对偏僻的宫殿。殿门挂着暗青色匾额,上面 “碎玉殿” 三个字用隶书书写,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许久没有修缮。殿内陈设简单,没有其他宫殿的金器玉器,只有一张梨木床榻、一张梳妆台和两把椅子,地面铺着褪色的青毡,墙角的铜炉里没有熏香,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与皇宫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娘子初入宫,陛下已下旨,册封你为婕妤,这是婕妤品级的服饰和俸例。” 女官挥了挥手,两名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套水绿色丝绸宫装、一支银钗和一个装着首饰的锦盒。宫女将托盘放在梳妆台上,动作轻缓却带着疏离,仿佛刘霖是什么洪水猛兽。
刘霖看着那套丝绸宫装,指尖微微颤抖 —— 她从未穿过这么柔软的料子,可此刻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婕妤…… 是什么?” 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茫然。
女官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警告:“婕妤是陛下的妃嫔宫阶,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但得提醒娘子,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多如牛毛: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尤其不能忤逆陛下。昨夜西边偏殿的宫女,就因为给陛下端茶慢了半刻,被陛下当场摔在柱子死了—— 在这儿,一条命还不如陛下手里的酒杯金贵。”
刘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攥紧了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想起工地上的万人坑,想起被羯兵打死的役夫,却没想到皇宫里的死亡来得这么轻易,这么猝不及防。
女官又叮嘱了几句 “每日卯时需去皇后宫中请安”“陛下传唤需即刻应召”,说完便带着宫女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关上殿门,只留下一名小宫女伺候。刘霖让小宫女去休息,殿内只剩下刘霖一人,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犹豫了许久,才伸出手,轻轻拂去铜镜上的薄尘。铜镜打磨得不算光亮,边缘还带着细微的铜绿,却足以清晰照出她如今的模样 ——
长发不知何时已长至腰际,乌黑如墨,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窗外透进的天光染成浅金色,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她的皮肤褪去了往日劳作的黝黑粗糙,变得像初春解冻的羊脂玉,细腻得能看清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连之前因搬石料磨出的薄茧都消失无踪,指尖圆润,指甲泛着淡淡的粉晕,像是精心养护过的大家闺秀的手。
再看脸庞,眉毛细长如墨线勾勒,眉尾微微上挑,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柔媚;眼眸是标准的杏眼,眼尾略弯,瞳仁漆黑如夜,此刻盛着水汽,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人时竟自带三分缱绻,完全没了少年时的英气;鼻梁小巧挺直,鼻尖圆润,鼻翼轻颤时带着几分娇憨;嘴唇是天然的桃粉色,唇形饱满,下唇略厚,微微抿着时,嘴角还会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容貌的艳丽,多了几分清纯。
更让她心惊的是身形 —— 曾经能扛百斤石料的肩膀不知何时变窄,线条柔和得像被流水打磨过,肩颈处的弧度优雅,连转动脖颈时都带着女子特有的柔美;腰肢细得仿佛一握就能拢住,隔着粗布衣都能看出纤细的轮廓,与之前少年时结实的腰腹判若两人;哪怕裹着粗布,也能隐约看出胸部微微隆起的曲线,衬得身姿愈发窈窕,完全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女子模样。
刘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镜中自己的脸颊,冰凉的镜面传来清晰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陌生。这张脸,清丽中带着艳丽,柔美中藏着风情,说是 “倾国倾城” 也毫不夸张,她终于明白石虎为何会不顾她的反抗,执意将她掳入宫 —— 他要的从来不是 “役夫刘霖”,而是这具承载着绝世容貌的躯体。可在这乱世里,这样的容貌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招灾的祸根,是将她牢牢捆在羯宫牢笼里的枷锁。
“人如浮萍,不能自主……”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呢喃,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梳妆台上的丝绸宫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却在看到自己纤细白皙的手腕时,又想起曾经握着麻绳、扛着石料的双手,心中一阵酸涩 —— 那个能帮大父挑水、能帮阿娘种地的少年刘霖,真的彻底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刘霖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两步,离开铜镜,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 只见两名宫女抬着一副担架匆匆走过,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隐约能看到血迹,后面跟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奴,脸上满是恐惧。
就在这时,之前的女官提着灯笼走过,看到窗边的刘霖,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地解释:“是御膳房的宫女,刚才给陛下送点心时,不小心打翻了碟子,陛下怒了,一脚踹在她心口,没气了。” 他说这话时,就像在说 “今天天气不好” 一样随意,仿佛一条人命的逝去,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霖浑身发抖,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她看着殿内简单的陈设,看着梳妆台上那套水绿色的丝绸宫装,看着铜镜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倾世容颜,突然明白,这座皇宫的富丽堂皇,是用无数汉人生命堆砌的 —— 工地上的役夫、宫里的宫女、被羯兵欺压的百姓,他们的鲜血染红了金砖,他们的白骨撑起了雕梁,而她,不过是这无数牺牲品中的一个,她的容貌是石虎的玩物,她的性命更是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尘埃。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回去 —— 就算容貌成了祸根,就算身处这吃人的皇宫,她也要活着,要找到机会逃出去,等着能亲手将玉佩还给大父的那一天。
夜幕渐渐降临,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刘霖走到床榻边,将那套丝绸宫装叠好放在一旁,依旧穿着自己的粗布衣 —— 她不想穿石虎给的衣服,不想承认自己是他的 “婕妤”,更不想让这张陌生的容颜,彻底吞噬曾经的自己。
她蜷缩在床榻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听着殿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宫奴的低语,心里满是恐惧和迷茫。这座羯宫,是比工地更可怕的炼狱,这里没有马鞭,却有更残忍的强权;没有万人坑,却有更无声的死亡。她的生存,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悬在了刀尖上,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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