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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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疾


      白术紧咬着牙关,拼尽全力将不住颤抖的周望舒半扶半拽地拉起来。此刻的周望舒浑身绵软无力,仿佛骨头都被抽去了一般,大半的重量沉沉地压在白术身上。两人的身影在昏暗的甬道里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无比,像是在与这无尽的黑暗和寒冷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
      白术的肩膀被压得生疼,此时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他不敢有丝毫松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浓重的漆黑——尽管在这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白术的猜测没错,十二月令的确有一套独特的联络手段。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迅速将深坑团团围住。
      还未走到出口,白术便瞧见了岁杪那熟悉的身影。
      “神医,神医,主子怎么样了?”岁杪想上前帮忙,又有些插不上手。
      “暂时还算稳定。小侯爷的事你们谁知道得最多?”白术心急如焚,他迫切需要知道周望舒身上旧疾的详细情况,究竟是何时落下的病根,又是怎样得上的。
      岁杪听闻,立刻小跑着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却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
      “神医,咱们先上去,我这就把知道情况的人叫来。”岁杪只好撑着周望舒另一只手。
      白术微微点头应了下来。二人搀扶着周望舒,一同进了一个木质的方形箱子里。岁杪伸手摇动铃铛,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箱子缓缓地往上面挪动。箱子四角都精心地安装了绳子,拉动起来十分稳当,带着他们一点点远离阴冷潮湿的甬道。
      终于,重见天日。天色微明。
      白术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方才在甬道里压抑的紧张与恐惧都一并吐出。
      “岁杪,你留些人顺着那条甬道仔细查看一下。其他人便散了吧,莫要留下把柄。”白术目光一扫,看到在场有十几个人,他们都未穿着铠甲,想来应该是周望舒留在京师的心腹属下。也好,在这人心复杂的地方,这些人可比禁军要可靠得多。
      “白先生,在下季秋。主子由我来背吧。”说话的季秋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身材魁梧高大,一个胳膊差不多顶白术两个粗,背起周望舒来轻而易举。
      白术回头看了一眼,见岁杪和十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忙着,稍感安心,便随着季秋往林子外面的营帐走去。
      林外的禁军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白术的踪迹,只能折返回来。方成宇更是心焦,作为此次冬猎的掌事,他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哪怕眼皮已重得好似挂了铅块,依旧强撑着不敢合眼休息。
      冬猎一事,他自认布置精细。他带着一众人提前一个月就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中。场地内猎物的清点,每一类猎物的数量、种类都被他反复确认,生怕出现任何差池。至于四周的防卫部署,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与禁军那边前前后后核对了五六遍。从人员的调配到岗哨的设置,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他的精心安排。按理来说,整个冬猎场地被他们布置得如同铁桶一般,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他也清楚冬猎场地面积广袤,地形复杂,无疑是暗中动手脚最方便的地方。因此,对各环节的负责人,他都是万分小心地亲自挑选,所选之人皆是在宫中当差多年、值得信赖的老人,这些人办事稳妥,一向深得他信任。
      然如今周望舒却在猎场中失踪不见,这让他心急如焚的同时,反思起流程。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这个疑问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坐立不安。他只能坐在营帐中,每隔一盏茶,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营帐帘子,焦急地向外张望,期盼能看到周望舒平安归来的身影。
      从酉时到现在,一连回来了三支禁军小队,都没有带回一丝一毫关于周望舒的消息。方成宇只觉得天要塌下来,自己的官生已经看到尽头了。
      “方大人,方大人!小侯爷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方成宇一听这消息,连袍角都顾不上整理,拔腿就冲了出去,平日里那副温文尔雅的形象,仿佛被这漫长而煎熬的一日折腾得荡然无存。
      “方大人,辛苦你嘱咐一下给营帐里多支几个火盆。越多越好。”白术深知周望舒此刻急需温暖,忙对方成宇说道。
      方成宇对白术的本事已经有所见识,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喊了人,在周望舒的营帐里迅速支起火盆,另外又吩咐人烧了热水一并送进营帐。
      “季秋大哥,辛苦你留一下。方大人,小侯爷已无大碍,今日也晚了您先休息吧。改日定当登门拜谢。”白术拱手作揖,将跟来的季秋几人留在帐内,又亲自送方成宇出去。
      方成宇与他客气了几句,便小跑着去找禁军统领,又派了人去行宫送消息。
      白术回到营帐,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辛苦几位大哥在营帐门口守着,无论何人一律都不要放进来。季秋大哥,还辛苦你留下。”
      众人迅速行动起来,不多时,营帐内便只留下了季秋和白术。
      白术挽起袖子,将一旁的帕子浸在热水中,轻轻拧了拧仔细地蹭了蹭周望舒的脸。
      “季秋大哥,小侯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季秋立刻明白他想问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急道:“白神医,主子身上的旧疾,你可是有法子?”
      “我需要先知道小侯爷的旧疾是如何得的。”白术眉头微蹙,他不了解具体情况,实不敢莽撞用药,只能先将火盆往周望舒身边挪了挪。
      “是在宫里的时候落了水受了寒。”季秋回答道。
      白术听得眉头紧皱,这回答实在太过含糊,仅凭这寥寥数语,他根本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白术与季秋对视一眼,忙往外面走去。
      “月儿怎么样了?”
      来人身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手中握着一根银光粼粼的长鞭,正是陆岑。
      “见过——”
      “别来这些虚礼了,我都听说了。”陆岑心急如焚,顾不上其他,边说边匆匆走进营帐。
      “可是受了寒气,旧疾犯了?”陆岑满脸担忧地看着周望舒,双手有些颤抖。
      白术一听,忙压好帘子,快步跟了过去:“长公主可知道小侯爷的旧疾是怎么得的?”
      陆岑脚步踉跄地走到床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力气,缓缓蹲下身子,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周望舒的手。那双手,入手冰冷刺骨,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连带着她的心都仿佛被一层冰霜包裹,冷了几分。她凝视着还在不住发抖的周望舒,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满心的疼惜哽住了喉咙。
      “我的月儿。”
      陆岑低喃一声,用额头蹭了蹭周望舒的额头,就像小时候那般。
      季秋恭敬地拱了拱手,便转身去营帐外面守着了,只留下白术与长公主在灯下相对而坐,拉开了这场沉重的长谈。
      说起周望舒的旧疾,就不得不牵扯出一桩发生在宫里的往事。这桩事涉及多条人命,已然成了宫中众人避之不及的忌讳。
      那一日,同样是冬日,与当下的时节相差无几。冬猎结束后,陆崇兴致盎然,便下令举办了一场夜宴。
      冬猎场中不乏世家贵族中擅长骑射的少年,年仅十岁的周望舒依旧能够脱颖而出,一举夺得魁首,不得不说,引起了好一番唏嘘。
      当时,周望舒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一同在文华殿读书,负责授课的主要是内阁首辅冯自若。冯自若在皇帝面前,是个温文儒雅的老臣,可一旦教授学生便极为严苛。哪怕只是吃酒,都免不了打手板、罚抄书,因此平日里无人敢轻易犯禁。
      但除了年纪稍长一些的大皇子,其他几个皇子公子都只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心性,越是先生明令禁止的事,他们越是爱偷偷去做。几个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凑到了人少的永和宫。大胆地甩开了那些跟在身边的嬷嬷奶妈,只带了一两个年纪小的太监。这些小太监和主子们一般大,爱玩爱闹,一群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撺掇,就连胆子最小的陆浩也禁不住诱惑吃了两口酒。
      也是那一夜,乐极生悲,意外突如其来。
      二皇子陆涛在冬猎中得了第二名,心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他自知对付周望舒没什么胜算,便将矛头对准了陆治。周望舒自然看不惯他这种行径,当即和陆治一起与陆涛扭打起来。陆涛身边还有胆小的三皇子陆浩助阵,四个男孩子借着酒劲,顿时打成了一团。一旁的四皇子陆淇和二公主陆滢被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引来了在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慌慌张张地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把几个人拉开。可还没等众人松口气,陆淇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栽进了水池里。冬日里天寒地冻,陆淇本就受了惊吓,这一落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在冰冷刺骨的池塘里拼命哭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惨。
      几个小太监根本不懂水性,在这冰天雪地一片漆黑的池塘里,慌乱地摸索挣扎。他们试图抓住陆淇,可他们的动作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把陆淇越推越远。不多时,陆淇已经漂到了池塘中央。
      周望舒见大事不妙,纵身跳入水中,奋力朝着陆淇游去,一把拽住了受惊过度的陆淇拼命往岸边游。然,陆淇已经被吓得失了方寸,一个劲儿地胡乱扑腾,周望舒几次想要抓住他,好不容易抓住了,却又被陆淇三两下挣扎开。
      整个池塘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声、挣扎声、扑腾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寒冷的夜里回荡。众人都被眼前的混乱吓得不知所措,陆治几个更是呆立在池塘边,吓得哭都哭不出声了。二公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抽泣着上前想要搭把手,结果一脚踩到了池塘的薄冰上,整个人栽进了池子里。这一下,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哭声、落水声、挣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愈发心慌意乱。
      回宫中歇息的贵妃李锦儿听到动静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看到眼前这混乱不堪、惨不忍睹的场景,当场便昏死了过去。
      事情终究还是闹大了。二公主陆滢不幸当场溺水身亡,陆淇昏迷了三日,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
      陆崇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下令将几个小太监斩首,又找了各自的嬷嬷问话。就连冯自若也受到牵连,被责令在家闭门思过半个月,罚俸半年。周望舒因救陆淇有功,被封为常宁侯。
      可也是在那一日,周望舒落下了病根,染了畏寒的毛病。
      世人皆知小侯爷十岁受封常宁侯,却不知,这侯爷的封号是周望舒拿命挣得。
      陆岑早已泣不成声,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此刻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母亲。
      白术静静地看着周望舒,与他相处得越久,越是觉得“混世魔”这个名号,不过是他用来掩饰内心的一层伪装。
      “殿下,您先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白术轻声开口,扶着长公主去了旁边的营帐。
      安顿好长公主,白术又折回周望舒的营帐。橘黄色的烛光柔和地洒下,光影在四壁摇曳。白术快步走到床边,在这静谧昏黄的氛围中,打开青囊取出银针。烛光映照下,银针闪烁着清冷的光。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周望舒身上,那一道道交错纵横的伤疤,宛如岁月刻下的残酷印记,刺痛着他的心。白术缓缓闭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如潮水般翻涌的复杂情绪。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满是坚定,如他之前练习过的每一次,稳稳落针。
      一旁的蜡烛静静燃烧,烛火在空气中轻轻晃动,像是在微风中轻舞。棉线下方的蜡烛被不断灼出晶莹的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滑落,一滴,一滴,如同时间的沙漏,悄无声息地记录着这漫长的夜。随着烛泪的滑落,蜡烛也在这寂静中一截截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术感到脖颈和胳膊一阵刺疼。他缓缓起身,轻轻转动着僵硬酸涩的胳膊,舒缓片刻后再次凝神行针。一整夜,他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周望舒,小心翼翼地将银针微微提起,动作轻柔且沉稳,一针,一针。
      这一夜,仿佛被拉长到没有尽头。
      白术疲惫地撑在床榻边,一双眸子因长时间的专注与劳累而泛红,布满了交错的血丝。他深知此刻绝不能有丝毫懈怠,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睡着,耽误了周望舒的救治。他强打起精神,再次伸手从青囊中取出草药,放在小钵里轻轻地碾碎。而后,缓缓倒入温水,用手指轻轻揉搓,让草药粉末充分溶解。
      做好这些后他再次起身,小心地把腿部的银针一一取下。周望舒已经昏睡过去,神情比初时安然许多,身上也不再打颤发抖,多了一身薄汗。白术松了口气,拿过帕子替他擦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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