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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债
火光在牢房外跃动,映得室内光影凌乱。宝冉被萧征拉住手腕,脚下却有一瞬的迟疑。她回头扫过那些在栅栏后伸出手臂,面目被恐惧和求生欲扭曲的囚犯,内心挣扎着压低声线:“殿下,这些犯人……若放了他们,或能引起更大骚乱,方便我们脱身。”
萧征脚步不停,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一张张脸,声音斩钉截铁:“不可。牢中鱼龙混杂,未必全是蒙冤者。其中若有凶徒,放出便是纵虎归山,祸害乡里。此时你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容不得半分宋襄之仁。走!”
他脚步不停,可心中一滞。真正的十八岁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他们出来。可他不再是那个热血纯粹的少年,他的心冷了硬了。前世的多少次善举换来的是让他悔恨的恶果,他赌不起了。
宝冉闻言,强迫自己压下心中那点犹豫。殿下说得对,此刻他们必须安全脱身,才能图谋后续。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宋昆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已至门外:“快!去看看那女人还在不在!”
“走!”萧征猛一回头,率先冲向那扇被郭娑撞破的后窗。窗外天光大亮,指引着唯一的生路。他身形矫健如猎豹,单手撑住窗沿,轻盈一跃便翻了出去,随即立刻返身,竟以绝佳的腰力倒挂下来,将手臂伸向窗内的宝冉:“手给我!”
宝冉毫不迟疑,纵身跃起,抓住萧征的手。就在她双脚离地,被萧征大力向上提拉的刹那,牢房门被“砰”地撞开!
宋昆领着众衙役冲进来,正瞥见萧征倒挂拉人的惊险一幕,以及他半隐在浓烟中依稀可辨的熟悉面容。
“是步星辉!”宋昆瞳孔骤缩,厉声尖叫:“他们从后窗跑了!快去后院,包抄!绝不能放走他们!”
萧征猛地发力,将宝冉彻底拉出窗口。两人落地,毫不停留,一前一后翻出后墙,顷刻间隐入街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郭娑定是沿此路逃走的。她无马匹,跑不远!”途中,萧征快速分析,立即决断:“你我分头,沿这两条岔路搜寻,无论有无发现,天黑前在鬼荒地会合!”
“是!”宝冉应声,果断向着另一条小路跑去。
夕阳西沉,宝冉到达两人约定碰头的鬼荒地。寻寻觅觅一下午,还是空手而归,又时刻吊着心担心追兵赶来,此时已是身心俱疲。
郭娑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丝毫踪迹。宝冉脸上难掩焦灼,心中疑虑重重:她手腕有伤,孤身一人,能跑到哪里去?莫非…已遭不测?不,听宋昆的话,郭娑一定已经顺利出逃,她找不到,那宋昆等人也一定找不到。郭娑此时,一定是安全的。
宝冉只身潜入那片阴森的荒地,心中五味杂陈。一切事情皆由这片荒地而起,甘蔗林在黄昏晦暗的天光下如同沉默的鬼影。
突然,宝冉发现远处荒地边缘,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正在奋力挖掘什么。
宝冉眼尖,一眼看出,领头的人正是宋丘!
宝冉血气上涌,生怕他们是在处理郭娑的“尸身”,怒意与惊惧交加,就要冲上前去。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从后方探出,精准地捂住她的嘴,同时将她整个人扯进旁边一丛茂密的野生甘蔗后。
宝冉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待看清萧征的脸,才放下心来,无声地朝他点点头。
萧征松开手,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远处。只见宋丘等人将什么重物扔进坑底,开始迅速填土。动作慌张,不时警惕四望。
“他们在埋什么?”宝冉心脏狂跳。
萧征眉头紧锁,目光一直未从那伙人身上移开:“无论是什么,绝非光明之事。等他们离开。”
那几人草草将土踩实,又胡乱扔了些枯枝败叶做遮掩,便如同身后有鬼追着般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蔗林深处。
“过去看看!”萧征低喝一声,与宝冉如离弦之箭冲至那片新土前。顾不上寻找工具,两人直接用手奋力挖掘。泥土尚松,很快便触到了衣物。
“是个人!”宝冉急道。
萧征加快速度,将那人的头脸刨出——竟是满脸泥土、双目紧闭、被布团塞住嘴的宋丘媳妇!她双手被反绑,已然昏迷。
“糟了,他们杀她灭口!”萧征面色骤变,迅速探向其颈侧动脉,指尖传来微弱却持续的跳动:“还有救!宝冉,快,帮我把她挖出来!”
巡检司失火没一刻功夫,旺客来酒楼的马车悠悠地驶到锦糖镇东门,混进排队出镇的行人车马里。
门前气氛肃杀,栅门半闭,六名持刀差役严阵以待,对出镇行人车马逐一搜检,队伍缓慢移动,不安与焦躁弥漫在空气中。
高掌柜夫妇俩驾着马车缓缓靠近队尾,厨子跳下马车来跟着走,兼着看看热闹。车内,郭娑透过帘缝望去,心弦紧绷。她已换上粗布衣裙,发髻低挽,脸上刻意抹了灰土,装成常年风吹日晒的模样。她低着头,将包扎的手腕深深掩在袖中。苏萦和她作相似打扮,却全不见紧张小心,还忍不住好奇地把车帘掀开一角,观望着外头的动静。
镇门旁的土墙上,贴着几张通缉画像。画风非常简略,画中之物似人非人。
不过令人捧腹的是,竟也都奇迹般地抓住了人物特点。
若没看见这些画,苏萦还真没注意过,“步星辉”的嘴虽然不大但嘴唇略有点厚,袁鸣天生有两撇下耷的哭丧眉,“户部清吏司苏xx”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对圆溜溜的大耳朵,人中上一撮滑稽的小胡须。
时间紧迫,门前的守卫还不知道郭娑也跑了,不然——苏萦偷瞥了郭娑一眼,私心觉得通缉令上会给她画上一个大鼻子。
“我的天爷呀,这能抓住咱们才怪呢。”苏萦拼命抿嘴忍住笑,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郭娑,极小声道:“郭姐姐你说,整个锦糖镇,就找不出一个会画画的了吗?”
郭娑紧张之余,一瞥那些通缉令,也被那拙劣画功弄得哭笑不得,心情才略微放松了一点,车子又辘辘往前移动了一段,要轮到他们了。
一名年轻差役走上前,板着脸:“停车,检查!车上什么人?去哪儿?”
银子跳下车辕,熟络地迎上去,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哟,是这位兄弟当值啊!辛苦辛苦!”
那差役见了巡检司的熟脸,面色稍有缓和:“哟,高家大嫂!跟我哥这是出镇子干嘛去啊?路引给我看一下。”
银子利索地从怀里掏出路引,一边毫不迟疑地递上来,一边熟稔地拉起家常:“送我两个妹妹家去呗!”
一见那人狐疑地往车里张望,银子赶忙先声夺人:“哎呀兄弟,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记性就不好啦?我两个娘家妹子不是半个月前来的吗?当时也是你站岗,我还说,你看我这俩妹子多水灵,相中哪个,嫂子给你撮合撮合来着!”
差役一愣,疑惑地摸摸脑袋,抬头盯着银子的脸一脸茫然:“嫂子,你可没说过这话!半个月前?肯定那天不是我当班,你给记混了。”
“是吗?”银子皱起眉头来像在努力回想:“不是你吗?我怎么记得就是你啊?”
忽然,一只细白小手大喇喇地一把挑起车帘,两张秀丽的脸蛋儿露出来。里面那个没想到车帘突然被拉起,目光躲闪着羞怯地低下了头;外头那个却好奇地探出小脸来,一双明眸显得格外灵动。她先好奇地朝那差役脸上仔细瞧了瞧,随即转向银子,声音清脆,带着点天真娇嗔:“长姐!咱们来的那天看见的真不是他!我还记得那天那个长什么样儿。这个比那个长得更高大,模样…也更周正些呢!” 说完,还飞快地瞟了差役一眼,眼波流转,似羞似怯。
“哎哟!”银子赶忙回头瞪了苏萦一眼,作势轻斥:“瞧我小妹这张嘴,没个把门的!巡检司的官爷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快好好坐着去!多跟你二姐学学,文静点!”
边赔着笑拍拍那差役:“小丫头不懂事,您多担待!”
那年轻差役何曾被这么水灵又嘴甜的姑娘当面夸过“周正”?尤其那一眼,看得他心头一荡,竟有些飘飘然起来。他挠挠头,嘿嘿一笑:“嫂子,你……你要真有心给我介绍,我瞧着……我瞧着你这个小妹就挺好!”
“咋,真相中了?”银子眼珠一转,顺杆就爬,朝他一抬下巴揶揄地笑道:“我娘家就在隔壁镇刘家村,村口第二家就是!真看上我家小妹,回去跟爹娘说好,正儿八经请了媒婆上门提亲去!光在这儿说可不算数!”
苏萦适时地又掀起车帘,这次用帘布半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顾盼神飞的美目,看向那差役的目光,仿佛含着三分羞涩七分期待,欲说还休。
那差役被她看得魂儿都快飞了,连连点头:“哎!好,好!后日!后日我轮休!一定去,一定去!妹子……你,你等着哥啊!” 他全然忘了搜车,只顾着傻笑,下意识地就朝身后挥了挥手:“放行,放行!”
银子跳上马车,坐回高掌柜旁边,低声鼓励道:“当家的,走吧。”
高掌柜强压住心跳,一抖缰绳:“驾!”
马车缓缓驶出镇门。走出好一段距离,苏萦甚至还从车窗里伸出一条绣花手绢,朝着镇门方向,略带俏皮地挥了挥。
那差役痴痴望着马车远去,直到同僚过来用胳膊肘给了他一杵子:“嘿!看什么呢!魂儿都丢了?查完了吗你就放行?”
差役回过神,理直气壮:“高家嫂子,熟人!送娘家妹子回去,有啥好查的!路引也对!”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后日该如何去刘家村提亲了。
直到完全看不见镇门轮廓,苏萦才放下挥动的手绢缩回车厢内,和郭娑同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刚才那荒谬绝伦的“美人计”戏码涌上心头,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起初还捂着嘴,随即越想越好笑,索性放开了声音,笑作一团。
“华容妹妹,”郭娑难得笑得花枝乱颤,用未受伤的左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苏萦的额头:“这下好了,你可是凭空背上一笔鸳鸯债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那又怎样?债多不压身,想娶我的人多着呢!”苏萦浑不在意,把那条手绢扯起来蒙住脸,含羞带怯娇滴滴地扭捏作态道:“好哥哥,我等着你娶我来呢!”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倒在车座上。
“不行了不行了,笑得我肚子疼,脸都酸了!我要透透气!”苏萦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用手背摸摸笑红笑热了的脸,清了下嗓子整整仪容,这才重新凑到车窗边,掀开车帘,让凉风吹散这满车的笑意。
马车已驶上官道,将锦糖镇的屋舍远远抛在后面。冬日的原野一片萧索,收割后的甘蔗田只剩整齐的根茬,裸露出的红土地在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寂,默默等待着来年春天的耕作。远处有稀稀拉拉的枯树,更远处是朦胧的山影,天地间一片空旷的苍黄。
就在这单调的景色中,苏萦的视线边缘,忽然捕捉到田埂尽头一个极不协调的,正在移动的黑点。起初她以为是冬日里从山上下来觅食的什么动物,但那移动的姿势实在古怪,跌跌撞撞,时快时慢。
她眯起眼睛,凝神望去。
那不是什么动物。那是一个人。一个头发蓬乱如草、衣衫在奔跑中被勾扯得破破烂烂的人。那人似乎全无方向,只是在一片收割后的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胡乱狂奔,时而踉跄摔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继续奔跑,嘴里仿佛还在无声地嘶喊着什么,姿态癫狂。
那是不是——?电光石火间,苏萦的心猛地一跳。
“宋家大嫂?!”苏萦失声惊叫:“银子姐,快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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