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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
这一静,不止是礼法之下不敢出声的“该静”,还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暧昧恩爱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之后,无人会说话的“不得不静”。
昭明公主却安坐,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素日最会装“冷”。圣上宠她,她便越发要将那一身风月之气压到泥底,只存了清冷、端严。
少年时,宫里有外藩王子进贡奇宝,偷偷央了内侍捎话,想在花宴上见她一面多说两句。那时她不过笑了笑,眉毛都没挑一下,转头便将内侍打发去边关。
这等事多了,京中便都晓得:昭明公主是朵高岭雪,旁人触不得。
可没人晓得,这朵雪底下压着的,其实是一团被闷得发烫的火。
身为圣上嫡出女,她从小被教的便是“不可轻许笑,笑多则轻”,“不可多言情,情多则弱”。
她十三四时读到外间那些话本,写佳人雨夜共伞,便曾偷着心跳。后来被抓了个正着,那小小一卷被当众撕个粉碎,又耳朵里只听嬷嬷一句一句念:“公主是天家金枝玉叶,怎能与那些风月凡情相提并论?”
这些年,她身边不是没人替她打算过……太后那边暗暗提过几门亲,太子也曾试着提起尔朱豪,她每每都只淡淡一笑,道:“还不急。”
她自知,真要寻一个男子回来,照例不过是个礼法齐整的摆设。那些人也许能在朝会上并肩而立,却未必真能在被中与她并肩而眠……她太清楚那群贵戚子弟在教坊里的嘴脸。
只因,她所喜的,并非男子。
所幸,这个女扮男装的探花郎,史湘云闯进来。
昨夜帷幕低垂,灯影摇曳,她第一次放任自己不再做那尊冰雪,任湘云那双本该执笔的手一遍一遍在她背上描绘。那种被细致照料、被一根一根神经耐心抚平的感觉,是她在所有话本、戏文里都未曾读到过的。
到了天将黎明,她仅是靠在湘云肩上喘息时,心里竟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若早知世上还有这样的法子,何苦我这些年白受无趣?
她今儿当众轻舔湘云指尖,看起来倒随意,其实每一寸动作都算计得清。一来是在所有人眼前宣示“此人归我”,
一来是替湘云架起个天大的挡风墙……你们谁敢动她,便是冲着本宫来,
再一来……也是她自己这颗压抑了多年的心,忍不住想要小小放肆一回。
殿上轻烟缭绕,金炉里线香直烧,本是暖人心神的气味,这会子却熏得人头昏脑涨。
御阶两旁的雕塑、顶上的金龙,仍旧威严如故,独独人心一片汹涌暗潮,却被这层层珠帘缎幔闷在里面,不许透风。
史湘云偏又不喜欢这种静。弓上弦拉得太紧,总要断的。
她心里冷眼一回。今日这一弦,是她亲手搭上去的。要说后悔……也谈不上。
她晓得,这一刻,所有人心里都在打算盘。
外朝老成持重的,想着的是大周社稷、皇室体统;
内廷侍从想着的是各家主子的脸面;
那些跟着太子、诸王进来的勋戚,则已经在暗里咂摸,这一对若真成了,往后谁还敢把史探花当个寻常文弱书生使唤?
想起昨夜,帷帐里公主殿下半支胳膊枕着她脖颈,笑她道:“你看,你这一把细腰,叫人抱着才像话。”她当时只觉面上发烧,心里却像有人打翻了蜜罐子。
尔朱豪的一张黑脸涨成了红色,胸膛起伏,好似受了巨大的内伤。
太子本是极会持重的人,这一杯茶原也不是烫的,他却还是失了手。杯沿一歪,茶水溅到龙纹案几上。
他眼尾还瞥着那葡萄,耳边却似又响起父皇那句“昭明知礼”的夸赞,只觉这“知礼”二字,今儿被他这妹妹生生拆开来玩了个稀烂。
他心里一阵乱,妹妹这是要做什么?是成心要在父皇跟前立威,告诉天下人,她的驸马,她自己拣?
还是她,真在美人榻上,被这个瘦书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迷了心窍?
若是后者,那他这个做兄长的,可就要重新打量“真男人”三个字了。
只是若说到妖法,这等瘦弱的男子,莫非是习了那江湖中人的妖术?
合欢宗?
太子向来自诩懂人心,尤其看惯了那些空有皮囊的贵介子弟,心里暗暗嫌弃。
尔朱豪在他眼里之所以值钱,不单是因为身材好,更在那副骨子里的沉稳,一往直前。
可眼前这一出,他不得不承认。妹妹的眼光,似乎与他截然不同。她要的,不是那一身肌肉,而是那双会逗她笑、会把她扶得稳稳当当的手。
他忽地生出说不出的郁结,难道这世上“真男人”的尺度,还要再改一改不成?
妖法,定然是合欢宗妖法!!
三皇子素日里最爱凑热闹,号称“闲云野鹤”,其实是“闲云吃瓜”。这一双眼睛此刻睁得溜圆,像戏园子里看见好戏加演一折的听客。
他心里一面暗叫好,一面心下飞快打算盘:“有趣,有趣。这史探花胆子可真不小,竟在金銮殿侧当众喂葡萄舔手指……啧,这要是换个人,怕是脑袋早就不保。偏偏妹妹半个眼色都没给他‘收敛’的意思,只当什么事也无。”
他往太子那边斜斜睨了一眼,见自家皇兄眉心微蹙、手足略乱,又要笑出声来:“皇兄原还想着把尔朱那块大石头往妹妹身边一搁,这下倒好,皇姐自己选了身娇体软的驸马,还当众秀恩爱。哎哟,这事若传到宫外,不知要叫多少人心惊肉跳。可说句公道话,谁又敢说皇姐没这个资格胡来?”
他心里越想越开心,差点要伸手去案上抓一把瓜子,就差没真当自己坐在戏楼前了。
尔朱豪就不必说了。那位大周虎将,自负着手下带过上千铁骑、军功累累,原道自己与公主“门当户对”,近日陡然横生枝节,一个瘦文官半路杀出,将军心头的那副良缘图被人当众撕个粉碎,他这一回亏得实在不小。
何止是“亏得不小”?简直是连本带利、连脸带里子一起输光了。
这一刻,他看见史湘云那双手扶着公主腰眼,听见她笑着说“殿下张嘴”,再看见殿下那一口轻轻含住葡萄、舌.尖掠过那人指尖的模样,他突如其来有荒唐的感觉。原来自己这些年苦苦营造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笑话。
一个看着比他瘦一大圈、文绉绉的“书生”,只花了一夜功夫,便叫那一向冰清玉洁、对男人不假辞色的昭明公主,今日在百官面前露出这样可以说是“情人间”的亲昵。
一夜之间,便翻过了他这十数年的青梅旧情。
究竟是什么妖法?!
他向来轻视那些瘦弱书生,觉得不过一张嘴利,手无缚鸡之力。营中有人私下提起京中哪家才子,他总是笑道:“叫他来跟我换一换,看边军的雪是不是能叫他诗兴大发?”
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至少有一样东西,是他无论如何学不来的……
那种在金銮偏殿上也能面不改色、笑着说“殿下张嘴”的胆气,还有那种剥葡萄皮剥得连汁水都不沾的细致。
“难道,原来这世上评定一个男人值不值钱,不止看他能不能一拳打死敌人,还要看他能不能……叫女人真心笑出来?”
想至此处,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许多多年浇灌出来的自信、骄傲、所谓“男子汉的尊严”,好似被人从根儿上掀翻了。
太子是失态,三皇子是吃瓜,尔朱豪是心碎。
三种反应,三种立场。一个权威被挑衅,一个看热闹记人情,一个被当众宣布“彻底出局”。
史湘云把这三副脸色收在眼底,心里慢慢将弦再紧一分。弓既已开张,便由不得她装怯。
湘云转过身,面对着这群昨天还嘲笑她的男人们。
笑她弓开不过七成,笑她腕力不济,笑她是“绣房里出来的纤手,像个女子,拿不住边关上的硬弓”。
她自小在绣房与书房之间来回跑,一只手要会拆线绣花,一只手要会执笔写字。若说硬弓,她确实练得晚了些。可他们笑的不是她弓不硬,是她“像女子”。
史湘云想到这里,心里暗暗好笑:若叫你们知道,这位“像女子”的史探花,其实就是女子?
今日入朝马车上,公主托腮看她,一双眼凉如秋水,却偏又带着笑意,说:“夫君,你既扮得了男儿,便也学学他们这等目空一切的样子,别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她当时只好回笑一句:“臣学不来将军那般大步流星,只会在字里行间里下点绊子罢了。”
再看三皇子那边已经憋笑憋得辛苦,她暗暗嗤道:这位是巴不得场上越乱越好。
至于尔朱豪……她特意在他脸上多停了一下,有点怜悯。
这一下,尔朱豪只觉背一凉。那一眼里没有他熟悉的“敬畏将军之勇”的味道,反像是长辈看一个不大开窍的孩子。
“这史湘云,是在怜悯我?”
尔朱豪咬紧后槽牙,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
“尔朱将军。”史湘云开口,声音清朗,“昨日比箭,将军那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湘云佩服。不过嘛……”
先捧再砸,标准的文人杀人术。她一句“不过嘛”抬出来,前面的夸奖立刻变成了“开头铺垫”,说明真正的刀还在后头。
她明白,自己今日这番话,并不是只对着尔朱豪一人说的。殿上殿下,内里外头,听见的都是场中人。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尔朱豪那鼓胀的胸肌,又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
这上下一转,殿上几位有心人都看得真切,各自心领神会。
三皇子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史探花,简直是拿着一把羽毛扇,在将军那一身铜皮铁骨上,一下一下挑他最痒、也是最痛的地方。
三皇子的声音清朗好听,毫不掩饰少年人特有的愉悦:
“恭喜皇姐,喜得良配。”
太子则心里微微一动:他从前只把尔朱当“妹妹的护卫”,却没细想过,真要论“护”,究竟是这等一往无前的蛮力要紧,还是这等细水长流的温存更紧要。史湘云这一眼看过去,好似把“护卫”的含义也重新写了一遍。
尔朱豪一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副身架子。多少人当着他的面说:“将军这一身骨肉,才叫男儿。”就连太子也曾在酒席上笑道:“孤若有将军这样的身手,早亲往西北替父皇分忧了。”
如今这个清瘦书生,倒好像在说:你这一身力气,不过是砸石头的铁锤。
“这有些事儿,不是力气大就行的。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将军一身蛮力,只怕不懂其中精妙。这绣花针虽小,却能穿针引线,织出锦绣河山;大铁锤虽重,那是用来砸石头的,若是用来伺候娇花,只怕花没开,盆先碎了。”
这番话一出口,殿中许多老官不免微微失笑,年轻人则多有憋红了耳朵子的。
有几个成日里泡在教坊、暗自自诩“英雄好汉”的勋戚,此刻心里都“咯噔”一下:这么说来,他们在那些青.楼丽人前,好似也不过是一把大铁锤?
史湘云自己却是越说越稳,连心跳也渐渐平了。
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在殿下身边,粗力无用,温存才是通行的凭据。
【杀人诛心,这绝对是降维打击!宿主在用百合的细腻逻辑,嘲笑直男的粗鲁无知。】
尔朱豪只觉得脑子里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心里嗡地一声:“难道我那两个小妾夸我的那些话,全都是哄我的?她们被我折腾得直喘气,只怕不是快活,是吃不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向来自负的“男儿本事”,忽然间全变成了可笑的“莽牛入瓷坊”。原来他引以为豪的,不但在公主这里不值一提,恐怕在旁人心里,也只是忍着不说破的笑话。
尔朱豪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油嘴滑舌之徒!”
他这一句话,中气极足,倒也不愧是营中吼惯了号令的。只是话一出口,他自己便觉着空。
他原想骂她“无耻”、“狂妄”,又怕殿下听着不喜;再想扯上个“欺主”,一抬眼却撞见那位殿下看着湘云温柔的样子,这两个字便再说不出口。
到头来,只能抓住个“油嘴滑舌”,像个不大会骂人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揪住对方一点衣角,以为那就是胜负。
“油嘴滑舌”四字一出,三皇子心下笑了,好一个输红了眼的,连骂人的词也拣得这般可怜。
太子却在心里暗暗叹气:“若换了我今日被人当众羞辱,只怕也要先按住火,转个弯提到国是大局上去,将对方压死在大义之下。这尔朱只会骂一句‘油嘴滑舌’,唉,终究还是粗了些。”
史湘云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心里反比方才还要冷静。这人若真有本事,此刻该笑她身为探花,说话太轻浮、不识社稷之重,顺手就把话头拧到“国是”上去,教她下不了台。如今只会骂她“油嘴滑舌”,那便等于承认自己输了。
她想至此,心底一些些紧张这才慢慢散开,化作快意……女扮男装、孤身入仕,这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今日好容易在男人堆里赢回一局,叫她如何不暗暗得意?
昭明公主听到这“油嘴滑舌”四字,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油嘴滑舌怎么了?会说话,会哄人,会细细地问一句“殿下可累不累”,多么可爱有趣。
她昨夜被湘云一句一句细声笑语哄得心软,今晨却要在众人前继续扮作冰雪公主。
此刻听尔朱豪骂湘云“油嘴滑舌”,看着湘云秀美可爱的小脸蛋,只觉这四个字,竟隐约有了几分甜意。
“哎,将军息怒。”史湘云笑嘻嘻地摆手,活似不把天大风浪当回事。
“都是为了殿下幸福。殿下昨夜可是夸赞臣,说臣虽无武将之孔武,却有……独到之长处。”
昨夜烛影摇红,香炉里一柱沉香烧得檀烟袅袅,那点儿锁在绣被里、连想起来都要脸红一回的枕畔软语,她记得极清楚。那时殿下微微仰首,散着几缕乱发,额上细汗未干,一只手懒懒搭在她肩上,还在微微发颤,眼尾却含着笑。
昭明公主听她把这句“独到之长处”搬出来,面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端庄的淡笑,连睫毛都不曾多颤一颤,心里却险些被她噎得笑出声来:
好个史湘云,昨夜在我榻上还要装乖,说什么“臣不过尽驸马职分”,今日就敢拿我的话当兵器在殿上使?
她记起昨夜那一刻,自己明明已困倦得抬不起眼皮,心底却像被什么长久压抑的火舌一点一点舔.着,燎得人骨头都软下去。
这些年,她把“欲”字压得太狠了。
做公主的,自幼被教的便是“端庄”“持重”“不可近男色”,她也真就把自己磨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玉,任人远观,不许人轻近。
那些漂亮的人儿,她只消略略扫一眼,对方连手指都要抖三抖,不敢多看她半分,她更遑论对谁生出什么“欲念”。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清清冷冷,身子是皇家的,心却是空的。
谁知昨夜那一场,竟叫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在一个人怀里、在一片肌肤相贴的温度里,把这些年熬出的清苦全数砸碎。
那句“独到之长处”,本是她在气息未稳时随口打趣的一句软话,此刻却被史湘云搬到满朝文武面前,像一锤子打在大周朝几百年累起来的礼教门面上。
她心里一软,那点柔意涨上来时,差点要从眼尾溢出来,最后只将那点柔意化作笑意,权当是替湘云把这句“胡说八道”认了。
殿中众人各有各的想头。
太子只觉额头青筋一跳,心口“咯噔”直往下沉:妹妹啊妹妹,你是要叫天下后世知道你睡了个探花郎,睡得很满意不成?这话若真叫史官记上竹简,将来修《昭明实录》,岂不成了笑柄?
可话到口边,他又不得不把后半句咽回去。
他自觉一向最疼这个嫡亲妹子,幼时妹妹练字,他就在旁守着,生怕她手指冻红了;妹妹学绣花,他亲自去库房翻箱倒柜,给她找最细的绫罗。
在他眼里,妹妹不该是被人指指点点的“风流公主”,而该是高悬玉台,不染纤尘。
可若叫他在众目之下承认,“大周嫡公主,昨夜在文弱驸马怀里甚是欢愉”,他这做皇兄的,心里头那口酸楚又往哪儿搁?
更何况,他早就认定,若世上真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妹妹,那也该是尔朱豪那样的人。
妹妹怎么偏要拣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去睡?
太子心里又酸又气,偏偏这一酸一气,又绕不过“妹妹高兴”四个字,终究只能把怒火往“体统”上推。
三皇子则在心里兴奋得快要捶案:好,好!史探花这张嘴,简直是把咱们大周朝那一整部《女诫》踩在脚底下跳舞。
他本就最爱看人翻船,尤其是那些口口声声“礼法”的,一旦被人抓着衣角往泥里摁,他恨不得在旁边敲锣打鼓。
有趣,有趣。
他眼珠一转,已经在想,回头得去私下里逗逗史探花,看这位“驸马爷”究竟是如何一夜之间,叫咱们这位看画本子都不眨眼的昭明公主,肯在说出“独到之长处”的。
尔朱豪却被这一句“昨夜夸赞”扎得眼前一黑。
“昨夜……?一夜之间,就能夸出‘独到之长处’来?”
这四个字在他耳畔乱撞,撞得他脑子里多年累起来的东西哗啦啦往下塌。
他在营中听兄弟讲过不少粗鄙笑话,说哪家郎君不济事,被小娘子背后笑话,说“才上炕两盏茶就鼾声如雷”;又说哪个酸秀才被新纳的小妾骂作“绣花枕头不中用”。
他从来不屑听这些,一来觉得粗陋,二来觉得离自己太远……
他尔朱豪,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哪一条上不得台面的小虫子。
他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初入军营,跟着老将一路北伐,寒风吹得盔甲直响,饿了啃半块干饼,渴了捧雪就吃。
那年夏日大捷,他提着血淋淋的敌酋首级回营,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大将军远远看了一眼就笑道:“好个将门虎子。”
再后来战功一件件叠上去,勋章从胸前排到腰下,营中那些小校提起他,都是一句:“咱们大周朝,尔朱将军是真爷们儿。”
他有这个底气。
在他心中,公主冰清玉洁,从来对男人不假辞色。
那些年来往朝堂的贵族子弟,有几个不曾在酒席上借着醉意,含含糊糊提过“昭明公主”?
他听在耳朵里,心底暗自得意……
你们只敢在酒里念她的名儿,而我尔朱豪,却有一天能把她名正言顺迎进自己府里。
殊不知,这一切“将来”的榫卯,原本就没人跟他好生安过。
公主从未亲口说过一句“我愿嫁你”,连多看他一眼都算是恩赐。
这些年,他把太子、老臣的暗示当真,把宫里的几句笑谈当真,把少年时那一点回忆当真,
一块一块堆出一张“未来驸马”的金椅,自己坐在上面,坐得越久,就越觉得安稳。
如今这一句“昨夜夸赞”,像一柄斧子,从横里砍下来,把那把椅子从中拦腰劈断。
一夜之间?
就夸出“独到之长处”来?
他忍不住拿自己同这书生暗暗一比:我有的,他有什么?
他有的是一身肌肉、十数年沙场打出来的威名、几轮下来哄得小妾直喘的本事。
他看着史湘云那副清瘦的模样:
肩膀窄,腰也细,手指又细又长,一看就是常年捏笔的。
这种人,往床上一躺,怕是风一吹就散。
一副皮包骨的身架子,一张会说软话的嘴……
按他在营里的见识,这种酸丁若真被送进教坊院,怕是连头一个时辰都支不住。
偏偏,公主要的似乎正是这文弱书生。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天作之合”,不过是他一个人拿着几句玩笑话,在心里自个儿雕龙画凤。
而他小心翼翼供在心里的昭明公主,如今却在满殿文武跟前,承认昨夜被这瘦弱书生“独到”了一回。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观崩塌”。
他忽然生出荒诞的念头:莫不是我这些年引以为傲的“男子气概”“床上本事”,在她眼里,全不值一笑?
我以为自己是天下女人都要羡慕的良人,到了昭明这里,却不过是个……被绿透了的笑柄?
“绿”字又蹦出来,他只觉自己头顶上好像被人重重扣了一口绿油油的铜盔。
偏生他不知道,昭明公主那副冷玉似的皮相底下,藏的原是怎样一团被压了多年的火。
昨夜不过一回,便叫她这火,总算有了去处。
她原来以为,风月之事不过书上“云雨”二字,不想真尝着时,那滋味竟是疯狂又迷人,叫人觉世间规矩顷刻都成了一张薄纸。
她素来持重,偏恨史湘云这人骨子里有股冷硬傲气,像一根横在礼法面前的竹子。
一旦让她抓住了,自家压着多年的那点火,也就顺着这根竹子长了上来。
【宿主,请注意,你现在是在公共场合直播昨夜情话。】
湘云心里被系统这么一叨咕,反倒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快活。横竖她这条命,本就是偷来的。
女儿身披了男儿衣,考得一纸探花红,早把祖宗成法踩在脚下。
既然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再多犯一条,也不过是账本上添一笔红字。
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在脑中补完那句“独到之长处”究竟在哪……竟然昨晚洞房花烛夜让清冷的公主如此满意。
一时殿上金砖发冷,龙案上轻烟却愈袅愈直,仿佛也听得脸红。
有的老臣捋着胡须,手指都在抖,却偏要装作没听见,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紧紧攥着象牙笏板,只当这话是一阵不知从哪那歪门邪道吹来的妖风,万万入不得圣贤之耳。
他们年轻时,在青楼花巷里听惯了这等调笑,如今却要在金銮偏殿上装作“不解风情”,只恨自家那把胡子不听使唤,一抖一抖,生怕叫人看出破绽来。
反观那一众年轻武将,面皮到底薄些。
大周民风虽开放,但这可是金枝玉叶的嫡长公主!
他们平日在军营帐暖之时,除了拼酒量、比刀法,便是粗鄙地炫耀女人榻上那几声婉转。
如今被这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探花郎当众挑明“殿下昨夜甚是满意”,一个个既羞且恼,眼神却恨不得扒开史湘云那身朱红官袍,透过那看似瘦削的身板,看看她究竟那“独到”二字藏于何处。是那是腰力惊人?还是有什么不传之秘?
也有人开始替自己打鼓:昨夜若换了是我,只怕连殿下的帷帐都不敢撩半寸,哪里还谈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而坐于上首的太子,此时脸色更是青白交加,精彩纷呈。他盯着史湘云那张比女子还要俊俏几分的脸蛋,又瞥见自家皇妹那慵懒满足、眼角含春的模样,却被这身禁.欲的气度死死压着,只偶尔流露,便教人心惊肉跳。
太子只道天下男子无不庸俗,才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妹妹。如今却见她眼波暗投,唇色娇润,那分被人“服侍”过的满足,做哥哥的怎会看不出来?
太子只觉面上发烫,胸口发闷,一股说不清是妒是恨的滋味,堵着上下不得,心中的惊涛骇浪早已翻了天。
他深知皇妹性子孤傲冷清,寻常男子哪能入得了她的眼?
更遑论让她这般容光焕发。自己清冷高贵的妹妹,怎会被这文弱书生一夜之间收拾得如此服帖?
太子越想越觉蹊跷,心中暗忖,这史湘云生的粉面朱唇,身量纤细,看着便是个不禁风吹的绣花枕头,何德何能有此威风?而皇妹的武艺可是经过名家指导。昨夜洞房花烛,若是硬碰硬,这厮怕是连皇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斗不过。可如今瞧皇妹这模样,分明是满意的,甚至还意犹未尽。
莫非……是真的用了什么江湖上的下作手段?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想起江湖上的“合欢宗”,最擅那些采补魅惑之术,更有甚者,能以妖法乱人心智,令人在那事上欲罢不能。
是了!定是如此!否则就凭史湘云这副单薄身板,如何能让那一向挑剔的皇妹“甚是满意”?
太子的念头越转越偏,只觉背后发凉。莫非这史湘云并非正经读书人,而是那江湖上门派“合欢宗”的余孽?
听闻那等门派,最擅长以阴柔之力行采补之事,即便不仗着器宇轩昂,也能凭着那诡谲手段,让人欲.仙.欲.死,乃至被采撷。且男女通吃,能教人一夜之间骨酥筋软,生死难分。
瞧史湘云这妖媚的模样,分明是修了什么媚.骨.妖法!
太子素来最信这些“旁门左道”害国乱政的故事,眼前湘云那副文弱却能让公主疯火的模样,恰好与他心中“妖人”二字对上了号:年纪轻轻,科举一路青云,若说不是用邪门法子,他第一个不信。
须知道,这科举之道,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谓五十少进士,便是说普通读书人,辛辛苦苦考到五十岁,可能才中进士。
而这史湘云,竟然年不过弱冠,便中了探花!
探花乃是天子门生,这几年初入官场,放在翰林院里不过是有培养之意,也令他结交些清贵的翰林士人。
过些年,以他探花出身,翰林院镀金的资历,若是外放,至少也是个重要州府的知府,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他身为驸马,伺候公主为第一要事,若是公主不愿随他外放,或许父皇便会留他在京城朝堂,担任礼部要职。
届时此人,岂不是天天在眼前晃悠?!
再联想到合欢宗弟子最善以床.笫之术摄人心魂,若真教这等人得了父皇宠爱,将来透过公主枕边吹风,岂非社稷大患?
念及此处,太子背后生寒,望向史湘云的目光不再是看臣子,倒像是在看一个深藏不露的千年妖孽。
殊不知公主心中,此时正回味着昨夜光景。
她虽贵为公主,这些年在那深宫之中,欲.望如野草疯长,却只能压抑,从未真正得趣。
谁曾想,这看似有些憨态的女扮男装的湘云,到了那美人榻上,竟似换了个人。那手指灵活得好似会绣花一般,轻拢慢捻,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手段,竟将她心下那多年的空虚填得满满当当。一波接着一波的战栗,让她这金枝玉叶也丢了矜持,只知在那榻上求饶。
她一向自持清高,只觉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粗鄙,又自知欲.火炽烈,压得久了,倒差点以为自己是异类。哪想一个看着清朗温驯的史湘云,竟教她在美人榻上翻来覆去,云.雨散时,连那素来稳如铁石的心都像被揉烂了。
她此刻坐得端端正正,腰背挺直,脸上不见半分旖旎,偏一双眼不受她管束,时不时在湘云脸上轻轻一转。
每转一次,便像将昨夜那点见不得人的疯狂又重温了一遍,心中暗笑道:果真是本宫有眼,才拣得这样一件活宝。
她面上却更冷几分,像要用寒霜将那股欲.意压回心底去。
湘云心里暗暗得意,她故意略略停了停,目光冷冷,从容扫过在场所有男人。
这一眼扫去,终于,目光在尔朱豪脸上停住,发出一声轻蔑的鼻音。
“呵。”
一声“呵”,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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