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竹犹响

　　接下来的几天，程清响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了一层磨砂玻璃后面。

　　周遭的一切——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课间同学们的嬉笑打闹、甚至家里饭菜的香味——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而失真。
　　他的魂灵仿佛被抽离了一部分，飘飘荡荡地，总也落不到实处。

　　那则色彩斑斓的比赛通知，像一个技艺高超又执拗的幽灵，不分昼夜地在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盘旋、低语。

　　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复杂的三角函数公式，那些符号在他眼里渐渐扭曲、变形，最终组合成了高音谱号和跳跃的音符。

　　语文老师深情朗诵着《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画面，在他脑海中却幻化成了舞台追光灯下，自己孤独站立、怀抱吉他的剪影。
　　他甚至在做广播体操时，都觉得那呆板的节拍器“嘀嗒”声，像是在为他脑中不断生成、又不断自我否定的新旋律打着蹩脚的拍子。

　　他的手指总是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忙碌状态。在课桌边缘、在摊开的书本空白处、在食堂油腻的餐桌上、甚至在公交车冰凉的扶手上，那几根修长却带着练琴留下薄茧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敲击出复杂而急促的节奏型。

　　那节奏时而激昂如骤雨，时而犹豫如絮语，那是他脑子里那些盘旋不休、纠缠交战的旋律碎片的外泄。

　　有时敲到一半，他会猛然惊觉，倏地停下，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然后做贼似的四下张望，确保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同桌偶尔会投来疑惑的一瞥，他也只能尴尬地扯扯嘴角，假装是在活动手指。

　　这种持续的心神不宁，像一层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静电，包裹着他，与周围的世界产生着微妙的隔阂。

　　最先敏锐地捕捉到这层“静电”的，是吴雅婷。她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关心着亲密伙伴的小兽，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程清响周身气场那不同寻常的波动。

　　周末，她照例跑来程清响家蹭饭，程妈妈做的红烧排骨是她永远无法抗拒的诱惑。饭桌上，程清响扒拉着米饭，眼神发直，连最爱吃的排骨都只动了一块。程妈妈关切地问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饭后，两人像往常一样，挤进程清响那间不算宽敞、却充满了个人气息的小房间。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摇滚乐队海报，书架上塞满了CD和乐谱，墙角倚着他视若珍宝的木吉他。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和旧书报的味道。他们盘腿坐在铺着卡通地毯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拿起游戏手柄，准备在虚拟世界里厮杀一番。

　　液晶屏幕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吴雅婷操作着她那个穿着华丽盔甲的女战士，灵活地跳跃、劈砍，嘴里还配着音效：“嘿！哈！吃我一剑！” 而程清响控制的角色却显得笨拙而迟钝，经常莫名其妙地撞上障碍物，或者对着空气挥砍。

　　“喂，你最近怎么了？”吴雅婷眼睛盯着屏幕，状似无意地开口，手指灵活地按动着按键，“感觉你魂儿都丢了一半。王浩那大嘴巴说，前天在图书馆，你对着本杂志发了好半天呆，跟被点了穴似的？什么杂志那么好看啊？”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惯有的、促狭的笑意，侧过脸挤挤眼，“该不会是……那种封面很火辣、内容很‘丰富’的杂志吧？嘿嘿……”

　　恰在此时，屏幕上的BOSS发动了一次范围攻击，而心神涣散的程清响根本没能做出任何有效操作。他控制的勇士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血条瞬间清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屏幕也随之灰暗下来。

　　“GAME OVER”的字样刺眼地弹出。

　　程清响心情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像是被吴雅婷的玩笑话和游戏角色的死亡同时戳中了某个敏感点。他“啧”了一声，有些粗暴地将手柄扔在面前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瞎说什么呢！就是本普通的《现代乐手》！音乐杂志！”

　　“音乐杂志？”吴雅婷也放下了手柄，游戏里胜利的BGM还在欢快地响着，但她显然对程清响的反应更感兴趣。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膝盖几乎碰到他的腿，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你看音乐杂志干嘛？又想买新效果器还是看上新吉他了？你上次看上的那个泰勒什么型号的，钱攒够了？”她知道程清响有个“梦想装备”清单，平时没事就爱研究这些。

　　“不是……”程清响下意识地否认，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吴雅婷过于清澈和直接的目光。他心里憋得难受，那则广告像一个不断膨胀的秘密，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喘不过气。

　　他急需一个出口，哪怕只是透一丝缝隙。他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上的绒毛，声音含混得像含了块糖，“就……那杂志里面……有个比赛通知。”

　　“比赛？”吴雅婷的音调瞬间拔高了一个度，眼睛瞪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什么比赛？你要去参加比赛？是吉他比赛吗？像电视上那种？”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充满了压迫感。

　　“不是吉他……是，是原创音乐大赛……”程清响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嗫嚅，耳根微微发热，“就……随便看看，没别的意思。”他试图轻描淡写，赶紧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但吴雅婷却像是被点燃的烟花，瞬间兴奋起来。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程清响的小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原创音乐比赛？！程清响！真的假的？！你要拿你自己写的歌去比赛？！你什么时候还会写歌了？！我都不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为朋友感到骄傲的神采。

　　她如此直接、热烈甚至夸张的反应，让程清响完全招架不住。他感觉脸上像着了火，尴尬万分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仿佛那是什么烫人的东西。“我就随便瞎写的……不成调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连连摆手，急于否定，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怎么上不了台面！”吴雅婷完全不接受他的自我贬低，反而更加不依不饶，她跪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弹给我听听！快点！现在就弹！我要听！”她指着墙角那把吉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催促。

　　“不要……别闹了……”程清响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脸上热得能煎鸡蛋，心里一阵恐慌。那些旋律是他最私密的心事，是深夜无人时与自己灵魂的对话，他从未想过要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即使是吴雅婷。

　　“哎呀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评委！我还能笑话你不成？”吴雅婷开始耍赖，抓住他的胳膊来回摇晃，像小时候想要某个玩具时那样，“快点嘛程清响！让我当第一个听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发誓！”她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样子，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和鼓励。

　　被她胡搅蛮缠地磨着，摇晃着，程清响的心防在那双清澈又执着的眼睛注视下，一点点崩塌。

　　他心底那点被强行压抑的、对于认可和分享的微弱渴望，悄悄地探出了头。或许……给她听听？就一小段？反正她也不懂音乐，听了大概也就算了？

　　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隐秘的期待，最终战胜了羞怯。

　　“……就一段啊。”他闷声闷气地说，声音干涩。

　　“嗯嗯！就一段！”吴雅婷立刻松开手，乖乖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出无比认真聆听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即将观看一场世界级的演出。

　　程清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木吉他。冰凉的琴颈握在汗湿的手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他坐回原位，调音的动作都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赴汤蹈火，然后极其不自在地、几乎是僵硬地抱好了琴。

　　他始终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毯上某个抽象的图案，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勇气来源。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失控的战鼓，震得他耳膜发麻。他甚至怀疑吴雅婷也能听见。

　　手指按上琴弦，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拨动了第一个音符。

　　那是一段他最近常常在脑中盘旋的旋律，带着些许秋日的萧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年轻人特有的彷徨与渴望。起初的几个音有些干涩，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走调。
　　但他很快沉浸了进去，手指渐渐找到了感觉，旋律开始流畅起来。它并不复杂，没有炫技的高难度指法，甚至有些地方的处理显得青涩而犹豫，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真挚的、未加雕琢的情感，像一股悄然涌动的暗流。

　　他弹得很短，大概只有四五十秒，就像是害怕被审视太久般，仓促地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袅袅飘散。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安静，只剩下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程清响依旧低着头，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紧张地等待着审判，等待着吴雅婷可能会发出的、哪怕是无心的评价，或者是礼貌性的、但能听出敷衍的掌声。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预演如何自嘲地回应，如何迅速地把这个话题结束掉。

　　然而，他等来的，是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了由衷惊叹的——

　　“哇……”

　　他猛地抬起头。

　　只见吴雅婷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微微张着，脸上是一种毫不作伪的、被真切打动了的表情。那不是礼貌性的赞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最直接的情绪反应。

　　“程清响！”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这……这真的是你写的？真好听！”她似乎想找些更专业的词来形容，但憋了半天，还是用了最朴素的语言，“虽然……嗯……我也说不上来，感觉有点……嗯……淡淡的难过，但又好像有点亮亮的东西在里面？哎呀反正就是很好听！真的很棒！”

　　她的夸奖没有任何技巧，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份赤裸裸的真诚和毫不掩饰的喜爱，却像一把温暖而有力的鼓槌，跨越了所有距离，精准地、重重地敲在了程清响那颗紧绷而脆弱的心上。那层包裹着他的、冰冷的磨砂玻璃，仿佛被这一声惊叹敲出了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真……真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希冀和不确定。他需要再次确认，需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不是自己的幻听或错觉。

　　“当然真的！骗你是小狗！”吴雅婷用力地点头，马尾辫在她脑后欢快地甩动着，脸上的表情认真无比，“我觉得比好多电台里放的流行歌都有味道！有自己的感觉！程清响，你去参加那个比赛吧！真的！我觉得你肯定能行！”她的鼓励来得直接而猛烈，充满了盲目的、却极具感染力的信心。

　　“别开玩笑了……”那瞬间被点燃的光亮，在听到“比赛”两个字时，又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黯淡下去。

　　沉重的现实感和熟悉的自我怀疑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将他刚刚探出头的渴望狠狠按回水下，“那种全国性的比赛，肯定有很多从小就学音乐、专业得不得了的怪物参加，我这就是自己瞎玩闹的……差得太远了……”他低下头，又开始无意识地拨弄吉他的琴弦，发出几声杂乱无章的噪音。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吴雅婷不服气地反驳，身体前倾，试图捕捉他逃避的目光，“万一呢？万一评委就喜欢你这个调调呢？就算……就算最后没得奖，也是个经历嘛！多酷啊！以后说起来，‘我可是参加过全国原创音乐大赛的人’！而且——”她眼睛一转，又兴奋起来，“‘原创音乐大赛选手程清响’！这头衔多牛逼！说出去都能吓王浩一跳！”

　　她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地畅想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程清响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看到了王浩那张惊讶得合不拢的嘴，甚至看到了未来采访的画面。她的乐观和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试图温暖和照亮程清响退缩的角落。

　　程清响看着她那副比自己还要投入、还要信心百倍的样子，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吴雅婷的鼓励像温暖而有力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推动着他，想要把他推向那个未知的、令人恐惧又向往的彼岸。
　　但他内心的恐惧、不自信、对失败后果的预演，却像一只沉重无比的铁锚，深深地扎在泥泞的安全区里，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寸步难行。那潮水与铁锚的角力，让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疲惫和矛盾。

　　“再说吧……”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应了一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逃避似的重新拿起扔在地毯上的游戏手柄，按下了重启键，屏幕再次亮起，熟悉的游戏界面音乐响起，试图掩盖刚才那段短暂的、情绪激烈的插曲。

　　“还玩不玩了？这关还没过呢。”他盯着屏幕，不敢再看吴雅婷的眼睛。

　　吴雅婷看着他这副明显想要缩回壳里的样子，兴奋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她撇了撇嘴，明亮的目光黯淡了一瞬，闪过一丝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但她了解他，知道再逼下去也没用。她轻轻叹了口气，也重新拿起了手柄。

　　“玩啊，当然玩。”她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但仔细听，能听出里面藏着一丝小小的失望和未尽的话语。

　　“胆小鬼。”她极轻极快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羽毛拂过水面。

　　然而，在这突然被游戏音效填充的房间里，那句轻飘飘的抱怨，却像一枚最精准的针，清晰地刺进程清响的耳中。

　　他操作手柄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心湖已被搅动，鼓槌已然落下，敲响了沉寂已久的心鼓，沉闷而有力的余波还在胸腔内回荡。

　　但被催促的舞者，却只是被那声波震得心神摇曳，仍在安全的原地徘徊不定，缺乏迈出那一步、踏上未知舞台的勇气。

　　游戏的背景音乐喧闹而欢快，却丝毫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短暂沉默里所弥漫的、复杂而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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