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在列车到站之前

作者:七海取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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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归故里(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走进户籍事务所,递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确定要注销吗?”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身份注销后你将不属于任何国家,也无法享有任何社会福……”

      “我确定。”我打断她,“注销吧。”

      我签了好几页纸,又进行了宣誓,终于才把那张卡片还了回去。工作人员问我是否需要复印件留底,我摇头,她没再多说,把回执单递给我。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一项不值得纪念的交接。

      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被舍弃的人,而我正打算去一个接纳一切被舍弃之物的地方。此后,我终于无需任何人来定义我是谁。

      婆婆对我说过,我回来的那天,她会为我留好位置。

      我买了一张去边境的单程票,途经拉比共和国旧境。在那之后我随手拦下一辆卡车,甩下一袋钞票,司机立即同意带上我。在这里,没有人查验身份,也不再会有人关心我来自哪里。在流星街,只要愿意被接纳,就已经是自己人。

      垃圾山与废铁墙的外围,有很多戴着护具的人在捡垃圾,熟悉的气味与灰尘让我的肺部剧烈疼痛,好在那段路很快就过去了。我顺利搭上了流星街的班车,离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近。

      我先去了长老会的议院。比起我离开时,这一带少了许多灰尘,取而代之的是规整的石阶和门廊。长老会是流星街最高权力机构,由七位长老组成,采取集议制形式,掌管着流星街资源分配、事务裁决与外部防御等一切大小决策。类似内阁制度,长老会设立了若干分权议席,每位长老负责一个领域,职位为终身制。

      而真正的实权,集中在以婆婆为首的少数长老手中。

      婆婆正倚着手杖站在台阶顶端,她并没有立即说话,目光定在我额心处。没有人知道婆婆的名字,流星街的人都称呼她为婆婆。在长老院,婆婆从不自称首脑,却拥有着否决权与紧急动议权。她可以作废一切表决结果,亦能绕过程序直接通过议案,后者通常仅在处理危机或争议事件时发挥作用。

      婆婆的背比记忆中更加伛偻,眼睛却仍亮得像被火焰舔过的宝石。

      “回来了。”

      她转身,领着我穿过长老院。内部也翻修过,潮湿的长廊换上了新的木板,墙壁重新粉刷,连走廊尽头那个没有门把的杂物间也装上了铁门。婆婆的阁楼在最顶端,楼梯又陡又窄,她用手杖敲了下地上的花盆,门自己开了。

      “去洗干净手,别带脏东西进我屋子。”

      我乖乖放下行李,走到水桶边洗手。每天换水,曾是我课业的一部分。

      阁楼温热,靠近天顶,黑色布幔遮住了天窗,显然这里也被清理过,但那些物品仿佛会生长,总是越来越多。角落里仍堆满了风干草药和裹着布的符文石。焚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这里的时间仿佛不曾流动过,一切都和我离开之前一样。

      角落的桌上有一盏烛台,火苗蜷曲着身子,好像察觉到了我。婆婆用手杖敲敲一旁的小凳,我立刻坐下,她则立在窗前,没有落座。

      “感知力还在,但念没了。”她缓缓开口,“你用它换了什么?”

      “不是交换。”我垂下眼,如实回答。

      “那就是交付了。”她语调冰冷,“浪费天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求而不得?”

      她顿了一会儿,又似笑非笑看着我:“还好,那孩子很聪明。若是交给别人,才真是暴殄天物。”

      她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一个木匣,又从里面取出一张写满符文的纸,与鼠尾草一起点燃,放进牡蛎壳里。

      烟雾升起。

      “坐好,别驼背。”她拍了一下我的肩,“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端来一个装着不明液体的铜碗,撒入草药,又抖落一些海盐。随后,她拉起我的手,在掌心滑下一刀,血滴入碗中,液体开始沸腾,一股焦苦味飘出。

      我下意识往后挪了点,又被她按回去:“不动。”

      她用手蘸了碗中液体,在我的手背和眉心各点了一下。

      “你现在听听。”

      我闭上眼,碗里的液体还在翻涌,发出绵密的气泡声,明明是熟悉的频率,我却再也感受不到之前那种流水钻过身体的感觉。

      这是婆婆教过的预兆听诊法。将念与混合剂的沸腾反应结合,来判断其运转情况,这也是她最常用的测试方式。

      她想引导我重新唤醒念。

      “我原以为,就算失去能力,身为先天念能力者,你多少还能留下一些。”她语气平静,“但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说话,没有事情可以瞒得了婆婆,就看她想不想知道。

      “你在衰败。”她俯下身,嗅了嗅我周身的空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写了什么,但代价太大了。衰败不是终点,它会吞掉你剩下的东西。”

      仪式结束了,婆婆将碗里的残渣全部倒入一个陶罐中密封。她背对我,拄着手杖走到玻璃柜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装了药剂的圆颈瓶,又挑出几瓶酊剂。她开始配制,打开一个个小抽屉里,取出风干的草药,用杵舂碎成粉。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她从切里莫利谷带回来的稀有药草,因为太珍贵,我从来没有见她用过。她把这些加进瓶里,然后摇了摇,试剂瞬间变了颜色。

      “现在就喝,我不想你明天就倒在我楼梯口。”她终于放开,没有一丝安慰。

      我仰头一饮而尽,味道说不上好,像是铁锈和薄荷混在一起。

      “你依旧是我最有潜力的学生。从今天开始,为流星街效力吧。”语毕,她不再理会我,转身在案台上摆弄草药。

      通常来说,这是叫我滚蛋的讯号。我识趣地离开,提着大包小包往排屋走,那是我小时候和奶妈一起住的地方。她叫辛西娅,是个体态圆润、力气极大的女人。她正在屋外晾衣服,哪怕隔得很远,我也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背影。

      “辛西娅——”我朝她大喊。

      “天啊,西尔。”她丢下手里的东西,衣服也顾不上了,跑来接过我的背包,“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窗户里探出几个小脑袋。她现在带三个孩子,大的七岁,小的才两岁。她没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也没问我为什么回来。她只是把屋子里最整洁的房间腾给我,其余的地方让给孩子们疯跑。

      每天早上我会跟着辛西娅去分拣站。我负责在她和街坊交换食物和布料的时候,把物品都登记下来,她有时候还会帮其他奶妈搬东西。这里的市场有一套不成文的秩序,不受法律约束,却良好地维持了流星街的运转。辛西娅认识每一个人,也知道谁需要什么。

      我依然定期去婆婆那里学习仪式与占卜,她有意让我接触长老会的事务,说我已经可以独立主持一些小型仪式了,尤其是为孩子们祈愿的那种。

      我喜欢我现在住的地方,非常喜欢。

      我喜欢流星街,喜欢集市上吆喝的摊位,喜欢这里的草坡,喜欢这一排排简朴的小屋。

      即使不再写作,我仍保留记录的习惯。白天我在街头和集市摊位间穿梭,晚上回家,就坐在辛西娅的小厨房一角,记录一天的生活。孩子们总围着我,听我讲外面的世界:大海、城市、飞艇、会说话的盒子和永不停歇的列车。

      有时我也会为他们占卜,都是基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出去吹吹今天的风,它会替你们赶走不好的梦。” 我指着符文说。

      他们会眨着眼睛问:“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点头,“不要忘了我可是跟婆婆学的。”

      我在让自己重新融入这里,就仿佛这一切从未中断,但有些部分已经开始脱轨了。比如清晨我醒来时总会短暂头晕,常常站一会儿就眼前发黑,手脚也总是冰冷。

      辛西娅都看在眼里,她给我熬汤、泡药,换着法子让我多吃几口。我也会同儿时一样帮她清洗蔬菜。

      “辛西娅,和你一起生活,感觉我又变回孩子了。”

      “你本来就是孩子。”她捏了捏我的脸,“好了,去休息会儿吧。”

      某个阴天的午后,我坐在屋檐下翻之前的笔记,几个孩子靠在我身边,让我给他们讲故事。我杜撰了一个航海故事。

      从一个装着风的瓶子,讲到到风如何感知失踪的船只。讲到一半,我忽然开始咳嗽,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币从笔记中滑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细绳从它中间穿过,紧紧捆住我,把我拉回了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海的味道笼罩整个码头,吉普赛女郎将预言同它一并赠与我。我拾起铜币,只觉得全身发冷。

      “怎么了?西尔。”一个孩子仰起头,“你怎么不讲了?”

      我冲他笑,又摸了摸他的头。

      “故事还没到结尾呢。”

      风铃被我挂在了门上。我的心里也有一个这样的铃铛,风一吹它就响。明明这是一块同我毫无血缘的土地,回归流星街后,我的心境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毋宁说我就是带着近似遁世的心态回来的,我感觉自己的心受尽磋磨,老了许多。

      在这里,我学会慢慢缝合自己。

      婆婆的药剂很管用,最近困扰我的不适都明显减轻,只是偶尔还会咳嗽。停止写作后,我才发现原来空余时间可以有那么多,而周围的一切远比我想得生动,我开始执着于种花。

      辛西娅的房子门口原本只是一块硬泥地,被小孩们踩得结结实实,连野草都没有。我每天拎着水壶浇地,带着大孩子去河滩边收集卵石,辛西娅用它们砌了一排小花坛。我把土全部翻了一遍,又从林子里挖了新土填进去,种上花苗。

      我必须和这片土地讲讲道理。

      等到第一株鸢尾在门边长出花苞,我才满意地笑了。和头晕或咳嗽发作不同,这笑不是被强迫而为之的。

      没什么不一样,流星街的土地也能孕育出颜色。

      花根一旦扎进土里,只要活下来,就不肯轻易死去。我在二楼的平台上摆满废旧的铁皮罐,木箱,甚至坏掉的提桶。只要能装土,就能种花。这些花盆围起来刚好充当栏杆,省得孩子们总在边缘玩平衡游戏,太危险。

      闲暇时,我也会打发走孩子,去黑市转两圈,看看那帮人又在捣腾什么怪东西。

      婆婆那边的工作我也很快适应了。最近她正准备教我一种非常耗时的仪式,需要在凌晨进行。开始前,我得先洗净双手,换上婆婆配给我的黑色亚麻袍。头发是最麻烦的,它长到了一个尴尬的长度,盘不起来,披着又总滑落。我只好用头巾裹住,确保没有碎发露出来。

      婆婆不喜欢废话,我一进门,她便塞过来一张单子,要我去清点材料。阁楼里一片漆黑,银盘里,火光摇曳,那块兽骨在火中陡然开裂,我刚想开口问她,胃里就一阵翻腾,我低头猛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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