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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荧夜灯,憔悴生香。
昨日周允火急火燎去了云雾山,却是一整夜未回,来兴在府上守了大半夜,眼皮打架,心里却像揣着老鼠,百爪挠心。
这会儿周允正踏进息心园长廊,来兴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落进肚子里,他急急冲过去,可这口气还未喘匀,他就瞪大了眼。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来兴见周允额头上的伤,又见他浑身脏兮兮的,刚放下的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忙上前问,“您莫不是在山上遇着歹人了?”
周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径直往卧房走去。
来兴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停追问:“少爷!您说句话呀!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这......”
周允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睇他一眼,自带压迫感。
来兴被这一眼看得瞬间噤声,讪讪低了头,不再吱声。
周允见他安静了,这才继续往里走,吩咐道:“去挑两棵品相好的党参,给李府送去。”
来兴抬头,问道:“给钊姑娘的?”
“给李聿。”周允站在屏风后,自顾自更衣,“还不快去?”
来兴纳闷,还想多问几句,见他这般着急,便也忙去安排了。
两三日后,这雨又下起来。
众人皆因连绵的雨而懈怠,周允却格外奋勉,日日都去金鼎轩晃荡,数日未曾缺勤。
只是每当走到后院门口,却只在门外待上片刻,压低斗笠,朝里张望一番,再默默离去。
故而金鼎轩后厨有了传闻——他们应是被仇家盯上了!
伙计煞有其事地说:“接连数日,我都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在后院门口晃来晃去的,斗笠戴得极低,一看便不安好心!大家伙儿可上点心罢!”
一时间人心惶惶,钊虹知道了,思量一番,想到秀秀每日独自来往,她实在不放心,便跟李三一商量,给秀秀告了假。
秀秀推辞,钊虹严肃说道:“想干活,锦心园里多少活还不够你忙的?你这孩子,怎么让你歇着你还不乐意了?”
秀秀知道钊虹是担心她,深感温暖,却又无奈,只好应下。
等周允次日再来,便发觉酒楼前后门竟都安排专人值守,个个五大三粗!
他心下一惊,找门口伙计打听发生了何事。
伙计一瞧,上下打量他,不禁摸起下巴来,这大高个子!这低低的斗笠!
就是他!
伙计大喝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个大汉一下便把周允牵制住。
伙计跑进屋里喊人,钊虹和前堂管事的一块急忙赶出来,掀起斗笠一看,差点惊出声,但钊虹好歹也是有些城府和胆量,顷刻间她缓过来,不动声色地问:“不然?”
周允色若死灰,点了点头。
钊虹指使两个护院放人,又差退下人,朝他说道:“来吃饭的?快进来!”
他摆摆手,低声轻咳两声。
钊虹如是说道:“听说这几日不安稳,酒楼自然得先防着。都说那歹人戴着斗笠,这下可好,竟防到你头上了,伙计也是草木皆兵,闹了一场乌龙,你切莫介意!”
周允一看这架势,心中有了猜测,却不好声张,只道:“大抵是误会了。”
钊虹稍微一琢磨,面上露出笑容,朝周允说:“我也是说呢,我钊虹虽容易得罪人,但想来还没有哪家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来金鼎轩作祟。可多上点心也没坏处,你说是不是?”说完她仍笑着,笑意不及眼底,却也无可指摘。
周允点点头,告辞离开。走出几步远,察觉到钊虹尚未动脚,他微一沉吟,一鼓作气,原路返回。
钊虹又笑起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朝钊虹拱手,稳如泰山,直言道:“婶母,我是来寻秀秀的。”
真相大白,虽在钊虹意料之外,可个中缘由却也显而易见。她笑着扶起周允,轻松打趣:“瞧你干得好事!可把大家伙儿吓得不轻。我生怕秀秀遇上‘贼人’,这几日都让她在家待着。”
周允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窘态,不过片刻,他恢复常貌,淡定自若地向钊虹辞别。
他戴上斗笠,又重新走上御街,雨丝细密,青石板路被洗刷得锃亮,街上行人稀疏,各自步履匆匆,少有他这般淡定。
正思绪纷飞,迎面便撞见李聿,只见他撑一把油纸伞,眉宇间带着焦急,正四处张望。身边跟着一个小厮,也伸长了脖子,主仆二人像是在急切地搜寻什么。
周允心中大亮,出声唤道:“寅生?”
李聿闻声抬头,见是周允,脸上焦灼之色未褪,匆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不然兄!”
“身子好些了?”
“多亏你的党参!府上郎中开了新方子,我喝了两顿便轻快了!”李聿拍拍胸脯,“今日已经全然康复,否则姐姐定不能放我出来。”
周允颔首不语。
李聿仍在扫视街角,顺便问道:“不然兄,你从对面过来,有没有看见一只白猫?”
“猫?”
“对,一只白猫,”李聿说着收起目光,抬头看向周允,“我姐姐养的。”
周允闻言一怔,捕捉到什么,问:“那猫什么模样?”
李聿解释:“通体雪白,是只公猫,不胖不瘦的,就是胆子小得很,许是被昨夜的雷惊着了,从院里跑了出来。”
“你姐姐呢?”
李聿面上浮现笑意,摇摇头说:“我出来找,她在家里再找找。”
周允忽视李聿的笑,说道:“你们在近处仔细找找,我去远处巷口跟河堤看看。”那些地方更僻静,小猫受惊,很可能往那些地方躲。
李聿连忙撑伞作揖,笑着应道:“好,有劳不然兄。若是寻着了,还请务必送回锦心园。”
周允挑起眉峰,看李聿这副做张做智的模样,心想,做儿子的果然随娘。
他朝李聿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回府上骑马,肩头已经湿透,他箭步融进雨里。
待李聿回到府上,已快是晚饭时辰。秀秀心里七上八下,既盼着李聿把庆哥儿寻到,又怕自己此刻出门与他错过,平白添乱,只好强压下出门的冲动,耐着性子在家里守着。
终于,李聿带着一身潮气进门。然而,他两手空空。
秀秀的心也跟着空了,眼里刚刚燃起一点希冀的火苗,转瞬熄灭。
李聿带着歉意道:“姐姐,对不住,几个小厮把近处巷子都找遍了,没见着。也问了几家铺子的伙计,都说没留意。”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
秀秀看过来,催促问:“不过什么?”
李聿缓缓道来:“下晌的时候,半道遇见不然兄,他说去远处帮忙寻摸寻摸。”
秀秀瞳孔微睁,捋了捋额前碎发,蹙眉“嗯”了一声,带着掩不住的失落和担忧,小声呐呐:“但愿今日能寻到罢。”
夜深了,锦心园四下阒寂,只听得窗外雨水冲刷着树叶花草。秀秀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薄薄锦被皱得不成样子。
后来,这雨竟越下越大,呈瓢泼之势,沙沙声变成哗哗声,一股焦躁在她心口盘旋,越聚越浓,最后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
起初,她将这归咎于对庆哥儿的挂念,那雪团子似的小东西,胆子那么小,在这狂风骤雨里,还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是否挨饿受冻?是否遇到了危险?想到这里,心就揪得更紧。
可渐渐地,另一个声音明晃晃萦绕在床榻之上,甚至盖过了雨声,也盖过了对庆哥儿的忧心。
一念起,百障生。心乱如麻。
秀秀紧闭着眼,逼迫自己快点入睡,可越是抗拒,越是纷至沓来。
终于,她放弃挣扎,坐起身来,在漆黑中摸索着掌灯,昏黄灯光暖乎乎,荧荧亦耿耿,驱散一小片黑暗,照亮她的面庞。
既睡不着,那便不睡了。
她走向梳妆台,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千字文》,摊开书页,抑扬顿挫地小声背起来。
清朗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她努力将全部心神集中在书上,不知不觉间,烦乱的心绪果然平复下来,头疼也似乎缓解了些。
她一路往下背,如今已背到后半部分:“......妾御绩纺,侍巾帷房。”背到这句,后头的便记不得了,她停下来,看向图解。
旁边的图解上画着女子在纺纱和伺候丈夫起居的场景。她又默念了一遍注解,意思是妻妾们日常要在家里操劳纺绩等家务,还要服侍丈夫的起居穿戴。
秀秀摇了摇头,瘪了瘪嘴,心里生出几分不认同来。她想起自己在金鼎轩掌勺时的畅快,想起靠自己双手攒下银钱的踏实,若是女子一生只是困于帷房,侍奉巾栉,那该是何等无趣?她想要的,并非如此。
看来这经典书籍,虽名气颇盛,可实在古老,是老辈子的想法,已经不适用后人了。
她接着往下看,这才看见注解旁还有几个小字,举起书借着烛光仔细一瞧,看见三个字:不可取。
秀秀忍不住笑了,又慢吞吞放下嘴角,无可奈可般轻叹一声,甩了甩头,再次集中精神,看起书来。
慢慢地,慢慢地,天幕竟也透出一点朦胧的青白色。
当悠扬的晨钟穿透润雨、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时,秀秀恍然惊觉,她竟等了一夜。
不,她竟坐了一夜。
她轻合上书,吹熄即将燃尽的油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依旧阴霾灰暗,细雨纷纷。
红莺端着铜盆温水进来,见秀秀坐在梳妆台前,面带倦色,不禁关切问道:“姑娘昨夜没睡好?脸色怎这般疲倦?”
秀秀对着菱花镜,在镜中看见眼下淡淡青影,勉强一笑,随口道:“心里惦记庆哥儿,没怎么合眼。”
红莺将水放好,又宽慰她:“姑娘别太忧心,庆哥儿机灵,许是躲在哪个屋檐下头避雨呢,等雨停了,说不准就自个儿回来了。”
秀秀心猿意马,应了一声,草草洗漱,连早饭也没胃口,喝了两口粥,终究是坐不住了,拿起门边的伞,对翠鸾红莺说:“我出去走走。”
清晨的街道,人迹稀罕,一些铺子也显得冷清。她撑伞走着,踽踽凉凉,目光擦过每个街角巷口。她心里猜测,或许昨晚便回了,只是天色已晚,不好送来。
脚步朝周府的方向迈去。
伞沿的雨水汇成细缕,滴滴答答,鞋袜慢慢被水打湿。
就在这时,蹄声急响,由远及近传来,打破空寂。
秀秀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长街尽头,一骑红鬃快马破雨驰来,踏碎满地水光。
马背上的人头戴斗笠,不见真容,真青色衣衫紧贴其身。大抵是已经湿透,再无遮挡的必要,他并未把蓑衣穿在身上,而是单手执马缰,把蓑衣放在怀里抱着。
秀秀定睛一看,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那蓑衣里正裹着两团瑟瑟发抖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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