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

　　我在工作之余忙着准备考研，准备考研的同时又忙着准备结婚的事。

　　结婚有好多事，要拍结婚照、挑婚纱、挑化妆师、挑酒店、挑婚庆，每一样都要提前看起来。

　　支维安太忙了，忙得有几次回家我跟他说着话，忽然半天没有回音，我转头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忙得他偶尔问起，我都不舍得让他费心。

　　我跟毛小桃不一样，对太大束的鲜花或者太隆重的浪漫都有点下意识排斥。而且我还不太爱笑，特别是对着陌生人。

　　所以我想过婚礼要不要用旅行结婚的方法就好，我总觉得我在婚礼现场可能会浑身僵硬。像个穿高跟鞋、身披婚纱的机器人，满脸僵硬地对着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强挤着微笑，还会把这种僵硬的微笑定格在照片上，流传下去。

　　但支维安说：“就算流传，又能流传到哪去。也就流传在我们家里，你和我之间，你和我的孩子之间。”

　　就这么一句话，我就觉得或许办婚礼也挺好啊，年老的时候看看年轻像机器人的自己或许也是一桩乐趣。

　　支维安是会送花的，但我对他送的花倒是一般。因为他基本都选同一家花店的鲜花，所有节假日都由这家店包办，似乎准备往后余生都准备包给这家店了。

　　那家店贼贵，花朵和包装却如出一辙，从来不换换造型。我有点审美疲劳。

　　但我喜欢鲜花里他写的卡片，或者有时候他随手留下的便签纸。

　　我很难，几乎从没从他口中听过爱、喜欢这样直白的词语，但他会毫不吝啬地写在纸上。毫不吝啬到，要不是字迹相仿，我甚至都会觉得那不是他写的。

　　他的字迹非常漂亮，笔锋有力，可写句子时又有行云流水之感。每次我看到他的字，总会心动一下，觉得光看这字我也应该爱他。

　　我记得去年的情人节他写：我还是这样矛盾地爱着你。

　　我生日的时候他写：你是上天给我的一个礼物。如果它也要求回报，什么都可以。

　　还有他出差前随手留的便签，贴在青菜造型的冰箱贴后面：临时出差，时间不长，亲爱的远优，等我回家。

　　今年的情人节的时候我还在医院陪护，他在出差，彼此都忙。我以为他忘了，但那天晚上他发我微信，一张照片，是他随手写在酒店便签上的两个名字。我们两个名字，像齐齐出现在婚礼请帖上那么整齐。

　　远优维安

　　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回他：“多么称。”

　　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所以，忘了情人节的补偿是，你自动请缨写婚礼请帖？”

　　“嗯，看看这手字，还够格写吗？”

　　“够格。我打满分。”

　　“谢谢老师。”

　　“不客气。”

　　手机息屏，暗下去的屏幕上映出我微笑的脸。

　　我突然发现我的脸部线条比我当年在咖啡馆里柔和了很多，那种动不动板脸的迹象，最近一年多来，在我身上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我又重新打开手机，看那张保存下来的照片，写着远优维安的照片。

　　其实我早就发现我们的名字特别搭配，如果他姓周的话，那我们的名字简直配得不得了。赵远优、周维安，感觉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似的，可换成姓支就不伦不类。赵远优，支维安？不，没那么合适。

　　我收到这张，东想西想了很多，比如想到要是他没有从小想到他爸爸身边去，一直在那围棋和书法的家里长大，然后读书工作会是怎么样。

　　我们也许不会在咖啡店遇上，有没有可能会在大学举行的校友返校参观日活动上遇到。他会对我一见钟情吗，我会对他一见钟情吗？可就算会，我也不会主动去要他电话吧，只是一次见面的话他也不会吧。

　　或许……对，我们还会在同一家酒店遇到，他参加发小家的寿宴，我参加舍友的婚礼，我们都会经过那个草坪。然后他会看我一眼，想这个女人有点眼熟，我也想这个男人也有点眼熟。然后他发现我身边有人，或许他身边也有人……

　　如果没有支维安的话，大学我会不会重新喜欢上施烨呢？也有可能吧。舍友新交的男朋友请吃火锅，结果遇到了初中暗恋过的对象。我当时不有点吃惊的嘛，只是因为那个戒指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没心思想别的……

　　我脑子想得一团乱，然后叹口气承认，我们只有按照原来的轨道走到现在的这个点。

　　初春的时候，支维安的公司明显遇上了一些问题。因为我像往常一样去他公司，感到整体有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氛。灰色的乌云大面积地覆盖在玻璃走廊、格子间、会议室大长桌的上方。

　　透过玻璃隔断望去，会议室中开会的人经常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问支维安，他只淡淡地跟我说公司遇到一些资金上的问题。

　　我说麻不麻烦。

　　他说有点麻烦，不过总会解决的。

　　然后他就不愿意多说了。他不愿意多说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没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更多东西的。

　　我试着从方茴那里旁敲侧击套话。

　　方茴似乎也不太顺，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他也不愿意跟我多说。

　　只感叹“我现在才明白弱肉强食从来不在动物界，不和的兄弟间也适用。”

　　我又套了他一会，他说：“反正你和我都帮不上忙。”

　　“还是有人能帮上忙的，对吧？”我很轻地问。

　　方茴安静了一大会说：“你也别想太多了。”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他这个个性，不会轻易向人低头的。不可能为这事主动找他爸讲和的。”

　　我说：“嗯，顺其自然。”

　　我确实帮不上忙。我只能顺其自然地等着他做选择。无论是哪种选择我都不会怪他，一丝埋怨都不会有。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支维安在那个棕色调的客厅跟我说我们可能要把领证和婚礼延后时，我一丝吃惊都没有。我甚至还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因为看他当时的脸色，我以为他要告诉我的是更直接的分手消息。

　　我立马说：“没关系的，我还没通知任何人。你不用担心，我知道现在不是考虑结婚的好时机。我年底还要考研，这样我还可以全身心看书，万一还像去年一年差了一分太丢人了，哈哈。”

　　他目光有些散乱，看了我一眼，然后长时间地盯着我身后的一点。

　　那里只有一匹小马样式的门挡，是我们一起逛街时心血来潮买的。红色带棕的皮质，眼珠乌黑，活泼又神气。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奔奔儿奔，开玩笑它是我们家的第三个成员。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就把它立在门口，让它当守门，不要让讨厌的人进来。

　　支维安有一次跨过它时被它险些绊了一跤，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很少把它放在门口了，把它搬到了客厅，纯粹当个装饰。

　　“只是延后。公司目前有点问题，我暂时没精力考虑其他。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再结婚。”他说。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我脸上还带着笑，我从来没听见自己这么温柔过，这么像在宽慰人。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我一直心里有数的。你不用考虑我，我没问题的。我人生很有计划的，不会因为少了哪一项进行不下去的。就像订酒店啊，订结婚照，就算签了合同也都是可以取消的，而且提早了那么久，没问题的，都可以取消的。你不用担心。”

　　我说得那么长，那么絮叨，那么不像我。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很奇怪，明明是他抱着我，可我反而有种是我在抱着他的感觉。我觉得我突飞猛进一夜长大，变成了一个宽容一切的母亲，抱着一个很快就要离家的游子。可因为知道他要走，所以反而什么都宽容，什么都体谅。

　　但他这个决定做得非常漫长。我有时也会心揪起来了，恨不得他立马给我个答案。可大多数时候我不忍心催他。

　　我看出他有种异常的疲惫和压抑着的愤怒。

　　这两种格格不入的情绪在他身上共存着，他懒言少语，可偶尔说话总是声调很高。他对我伪装得还好，可有一次我去他公司，在走廊外听见他的声音，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从会议室传来，剩下的是死一样的一片安静。

　　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发怒。他走出会议室，看见走廊上的我时，脸上表情很复杂。但我知道他不想这时候看见我。

　　从此之后我不再去他公司。

　　有一天我看见他坐在楼下的车里，灰白的烟雾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往上飘出。我提着一袋刚买的青提站在他车后面很久，他没发现我，所以我猜他应该是低着头的。

　　到了家想要自己呆一会，而不愿面对我。这说明，看见我对他来说不再来得轻松，更谈不上是阴天中的放晴。

　　我猜，那个最终的决定已经很近。

　　但另一方面，他又好像前所未有地需要我。他变得很放纵，一改以往谨慎的习惯。

　　有一次甚至是我提出来，如果他真的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考虑吃药。他才清醒了些，说他忘了，现在想起来了。

　　我也比以往纵容他，或者说我也很需要他。好像有种矛盾至极的东西在他身体内打架，打得头破血流，让暗夜也流出鲜血。这让他整个人变得无比生动和有吸引力，更直接一点说，性感。

　　我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末日前的狂欢。像烟花咻一声升上高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灼热而鲜艳地闪现出内心的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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