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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论贤与愚
这嘴毒小孩的声音完全没压着,虽然因着篝火旁乐舞不断,极为热闹,远处的人听不到,但是他们这聚在一起的几人自然是都听到了。
辛玄跟着其他人一起笑,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看向柳二郎,河东柳,朝中有人,他父亲是州府里的功曹,掌管人事调度,下面县府里各级官员的孝敬可不少送进柳府,城中各家提到柳家多有几分羡慕,也是辛玄的重点怀疑对象之一。
柳功曹虽然收礼,但又自诩文人,于是大家都知道他更喜欢收取孤本书籍与名家字画作为礼物,顾家从一开始列出的怀疑名单就有此人。
但是这受贿之举既是证据也什么都无法证明,因为作为与人事任命有关的人事岗位,各地官员找他送礼实在太正常不过。
之前也分析过,此时的朝廷没有正常的俸禄制度,所以官员通过各种途径获取钱财实在不奇怪。
夜里的光线实在不好,篝火的火焰跳动,人脸上的光芒也一闪一闪地悦动,让辛玄看不清柳二郎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拱拱手自嘲着,“我这扬长避短了数年还是让大家见笑了,果然这绘画一道取不了捷径,明日大家可有空,我们一起往山里住几天,看看山水,练练画技。”
听起来问题不大,柳二郎脾气还不错的模样,但是辛玄还记得之前柳二郎拿出斗鸡图时,被樊大挤走后眼中的阴狠之色,比起斗得更加直接的樊大郎李四郎两人,柳二郎看起来更像是躲在林间的轻易不出手的猎手。
但是顾翼肯定不是这个多角恋中的一份子,不然李四不会对他那么陌生,这样的话,如果柳家与顾翼案有关,那么动机就与他之前猜测的情杀无关了。
不管辛玄在心中如何审视眼前人,他面上却看不出来什么异常,浅笑开口,“你如今年纪还小,能画出动物的动态与灵动之感已经颇为不易,想来是画山水静物与之不同才会不那么擅长,再长些年岁自然技艺就能全面进步。”
听了夸奖,柳二郎笑得明显了很多,“我也就画这鸡还不错,为了画鸡我拆解了不同品种性别各种不同的鸡,细细琢磨过这羽毛的用色颜料,但是画其他东西我就没这么大兴致,所以没少被老师骂不够用心。”
刚才那抱怨鸡难画的小孩张大了嘴,然后拉着自己嘴毒的小伙伴上前,“我们老师说,这世间诸事都与做厨子是一般道理的,厨子要是能把大大小小不同肉质的鸡到底怎么做来好吃都研究透,想来就是当世知名的好厨子了,柳二哥不要听这个浑人乱说,你能把鸡画得如此细致,将来也一定会是当世知名的画家。”
柳二郎比这两个小孩还大了几岁,十七岁的他看身形已经是个成人了,而这两个一看就还是个孩子,他自然不好与他们计较,既然这孩子主动上来夸他,他也从善入流地接受了,“那我就借你吉言,希望有一日能做大魏画鸡第一的名家。”
不过他的好兄弟却不怎么给面子,勉强皱着眉头等柳二郎说完,把人拉回来偷偷问,“老师什么时候说过什么厨子不厨子的了?”
“不就是昨天说的,做小鱼的时候如果把鱼鳞和内脏去掉,煮汤的时候乱搅动,做出来的鱼就会碎掉,做其他事也要这样,该处理的时候处理,不该处理的时候就不要白费事了。*”
任是他的好兄弟一向邻牙利齿,此刻都沉默了一瞬才回复他,“你好像说的是对的,但好像有很不对。”
这时有仆从端着从全羊上刚片下来的肉过来,闻着肉香,嘴毒的小少年突然顿悟,“你跟你堂弟一样,就只长了个吃东西的脑子吧,明明这句话的重点是阐述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思想,为什么你说出来就像在教人做饭啊!”
“啊?你刚才说什么?”刚才转头去端肉的小孩什么都没听清,嚼着肉含糊地问。
嘴毒的小孩累到不想再说,也从小伙伴端到自己面前的碟子中抓了肉塞到嘴里,“嗯,挺好吃的。”
“是啊,现杀现烤的就是好吃,根本不需要多放什么调料。可惜阿方下午被狗吓到提前回去了,不然他晚上一定也可以吃得很开心的。”
“嗯。”心累,还是吃东西吧,骂人多费事啊。
两个半大少年后来的讨论没被其他人注意,大家已经聊起柳二郎的老师吴老最擅长的便是人兽景物皆为一体,画面中意象铺得极满,用色也大胆,却并不会让人分不清主次,看不懂其中故事。
“老师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画,便是说微妙比丘尼,丈夫被毒蛇咬死,刚生产过的妇人渡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儿被水冲走,而待她再回首,就将见到刚出生的小儿被狼叼走,远处父母亲族皆遭业火焚尽,一家离散惨剧只在此一画之间。”
微妙比丘尼的故事出于高昌沙门传入的《贤愚经》,去年才流传到了凉州,《贤愚经》一名也是凉州名僧起的,辛玄离家前也就刚刚来得及看过此书,便也知道微妙比丘尼的故事。
微妙因前世作为妻子杀死了小妾的女儿,并不相信因果报应,才落得今生丈夫被毒蛇咬死,所生的儿子活不下来,其他亲人亦被烧死,自己受匪徒虐待,甚至被活埋了两次,直到她皈依佛教才看透一切,虔心修心以求解脱。
这个故事实在让人不快,辛玄最近与宋岱闲话过不少书上读来的各类故事,但是都没有说过这个故事。微妙此生这么多悲剧,同这乱世中许多人一样,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各种因缘际会的不幸造就了一切,而当她皈依所谓看透一切后,居然悟出来的是,这一切都是她前世的罪过所致。
杀害无辜的孩童是她的罪过,但是她所遭受的惩罚居然是按照她自己所发的毒誓而来的吗?她的罪过真的大到了需要在今生受如此恐怖的折磨吗?
辛玄不知道世上的因果报应究竟应该被怎么计算,但是微妙所经历的苦痛已经到了让他不适的程度,他也不觉得从中能学出什么贤愚道理,真正可以改变一切的,应该是修路架桥,让微妙一家不必从荒野而过,是健全救火举措,让微妙不至于亲缘全断陷入独自无力的局面。
而微妙此生的悲剧并没有因为亲缘断绝而终止,她此后再遇见的三个男人,一个因为她在生产没能及时开门迎接自己就对她拳打脚踢,又逼迫她吃了自己的儿子,这种匪徒应该被绳之以法,而不是在微妙乘着他酒醉离开后便再无后续;一个老了让她陪葬;最后一个强抢了她,在他死后他的手下又一次让微妙陪葬,如此说明人殉应当被废止。
而这么多可以总结的道理,最后只是微妙将这个故事告诉了其他比丘尼,让她们要知道因果报应可怕之处,告诉她们,自己虽然因为另一世潜心修心才能得到世尊点化,但是过去的罪业未清依旧需要时时受苦,如此告诫他人万万不可以做下错事。
而在微妙今生的可怖世界里,哪怕所有妇人都并不断绝情爱,专心供奉世尊,难道家破人亡不依旧只在一瞬间吗?
就如这几百年乱世,世间百姓所受苦难如此之多,当真有如此多的罪人轮回,有这么的罪业难消吗?
辛玄还是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大家所见的错事无人更改,享天下之人不治天下,蒙昧无知者的过错如何能比得过上位者。
辛玄感觉自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柳二郎先入为主,他现在感觉这人实在不是善类,他喜欢的是那画中故事的排布,还是喜欢那毒蛇、豺狼,或者那无情杀人的水火呢?
他有些不开心地站了起来,他想把这个故事说给燕燕听,相信她会同自己有一样地观点。
他还想告诉她,他似乎有点理解燕燕那天对于嫁娶的观点,这些故事里,女性的贤德在于退让与顺从,而不是真正的学识与智慧。众生的贤德在于容忍和原谅,而不是思考真正能够改变世界的方法。
辛玄站起的动作有些突然,柳二郎被吓了一跳,接着询问他。“微之兄,是有什么急事吗?”
辛玄站得笔直,低头与这刚才满心喜悦描述着他老师画作的人对视,“你既然喜欢微妙比丘尼的故事,当该知道,佛教所说便是因果报应,若如微妙比丘尼前世这般执迷不悟,那恐怕报应更会加重,不然如何解释微妙只是杀了一个儿子,今生就要经历如此多的苦痛,哪怕令师的画中已经排布满了如此多元素,依旧写不尽微妙此生的所有苦痛。”
柳二郎在他说到一半时,已经生气地腾得站起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出言咒我!”
只是他身形还未完全长成又不擅长武艺,刚愤怒地想要冲过来,就被辛玄擎住衣领,被迫停在了辛玄一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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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上章注太多了,写这里吧,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画作以人物画佛像画为主,山水画在南北朝后才渐渐成为独立一派而不是作为背景。
动物画没有搜到什么一派,如果说花鸟画的那这时候肯定也不流行,但是动物元素在画像砖、壁画各类艺术品中作为点缀一直是长期存在的。
六朝时期之前画画的多为画匠,六朝后才开始出现名家画作,才有所谓真伪仿画之类的东西,北朝没有很知名的画家,找不到太多记录。
我考虑秦州这个地方既靠近保存了汉人文化的凉州,又是入蜀之地,应该也有南北商业往来,所以安排了诸如王羲之字帖、顾恺之画这种从南朝流入又很受文人追捧的东西。
不过秦州、仇池再到南朝,史书中有不少冲突记录,我也不知道这么安排离不离谱,我写的东西就是了解了一点点历史但是不多的程度。
北朝也没有诗人,在《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中,北朝诗基本一人一两首,除了本来是南朝人,但是被扣住回不去的庾信、王褒。这俩人就占了大半 ,难怪宇文家不放他俩回南边。
2.
治大国若烹小鲜。(鲜,鱼,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治国烦则下乱,治身烦则精散。)
3.《佛说贤愚经》白话版
「我本来是生长在一个外道修行人的家庭,我的父亲地位尊贵,国中第一。那时有一位修行人的儿子,聪明有智慧,听说我品貌端正,就找人说媒,送了聘礼,我遂与他成亲,组成家庭,并且生了儿子。没几年时间,夫家父母陆续寿尽命终。我那时怀了第二个孩子,就对丈夫说:『现在我有孕在身,眼看着产期就要到了,生产时会有种种秽污不净。也可能会有危险,应当利用这段时间先回娘家,探望我的父母。』我的丈夫也觉得这样很好,我们全家遂一起踏上路途。没想到才走到半路,我的肚子竟然就痛起来!只好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我的丈夫躺在别的角落睡着了。我肚里的小孩在半夜里就出生了,恶露也随着排出来。毒蛇闻到血腥味,循臭而来,竟把我的丈夫咬死了!我夜里生产,喊了他好多声,都没有回应,心里兀自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天快亮了,我只好勉力起来,去牵他的手,这才知道他已经被毒蛇咬死了:身体肿胀溃烂,被咬得肢体都散掉了!我见了这可怖的惨状,立刻吓得晕死过去!我的大儿子,见到父亲惨死,放声哭叫起来!我听到儿子的哭叫声,才又苏醒过来。只好抱起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以安抚他害怕恐惧的心;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儿子,两臂顺势夹着大儿子的脚,就这样一路哭着往前走。道路空旷危险,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行人。半路上有一条大河,既深且广,我只好把大儿子留下来,要他乖乖在河边等着,我先担着小儿子,小心翼翼的走到对岸,把小儿子放在岸边,再回过头来,去接大儿子。没想到,儿子远远的看见我过来,忘了我的叮嘱,就跑到水里来迎接我,小小的身子哪里挡得住强劲的水流,竟被水流漂走!我随即追赶过去,却因体力虚弱没有能力救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水里载浮载沉地离我而去!我那时想到在对岸的小儿子,立即再赶过去,没想到小儿子已经被狼吃了,只见到他的鲜血洒在岸边!我又伤心得晕绝过去,过了很久才悠悠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