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江芷听到叫嚷，不由感叹：“这个罗文通，真是八字够硬，一点不怕得罪人。”

　　林婉婉道：“给事中一职本就属言官，如今秦相把持朝野，他们上书谏言困难，心中自然窝火，没得处发，便在这指桑骂槐，全推到周王身上了。”

　　周王又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即便知道，恐怕也不过一笑置之，不予计较罢。

　　酒过三巡，赵王还不见回来，江芷便与金福说了一声，带着林婉婉谢望先行回去歇息。

　　未料刚出宴厅的门，迎面便遇见恰好回来的赵王。

　　身后跟着方才那名同和尚们比试的叶小舅爷。

　　“江姑娘这便退下了，可是筵上的饭菜不合胃口？”赵王好心询问。

　　江芷笑道：“王爷多虑了，只是一路舟车劳顿，现在人一闲下来便感觉乏得很，恨不得时时歇着才好。”

　　赵王：“这倒是真的，过往本王同兄弟几个到围场狩猎，骑马一天一夜不觉疲乏，但只等到了寝居休息，腿便再抬不起来了，非得过上好几日方能恢复利索。”

　　说完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过于话痨，赵王就此打住没再多说，只最后向江芷介绍身后之人：“这位是内弟连城，约与江姑娘同岁，方才一时胡闹，让江姑娘看笑话了。”

　　江芷只道“无妨”，顺势对那人浅浅颔了下首，不料等一抬头，对上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她居然怔了一怔。

　　不是因为对方那副精致的锦绣皮囊，而是因为，江芷感觉这个人的长相似乎在哪里见过，连眉头都下意识跟着一蹙。

　　赵王注意到江芷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家小舅子有些僵硬的面容，狐疑道：“你二人过往认识？”

　　江芷摇头：“并未，或许只是相像的人比较多，故而看少郎君有些面熟。”

　　接着对赵王揖了一礼，带人离开。

　　而在江芷走后，叶连城的五官肉眼可见的有些抽搐，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握牢，强行克制住恨意颤声道：“怎么从没有人告诉我，十二楼江芷也会来。”

　　赵王兀自往前走，没注意到身后小舅子的变化，随口道：“宾客那么多，我还能把每个人的身份都告诉你一声不成？赶快进去吧，我将你给这些人一一引荐一番，说不定还能谋份差事，你毕竟已到弱冠之年，整日招鸡斗狗的也不是办法，早些立业成家才是大事。要不然，接着滚回你那个劳什子灵秀山庄给人当苦力弟子吗？”

　　灵秀山庄……

　　听到这四个字，叶连城有些窒息。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原本同师兄欢欢喜喜的出门游历，却在江上遭水盗所掳，被关到阴暗潮湿的地阁里，被殴打、被虐待、被凌/辱……

　　梦境的尽头，两重天地，一是他在地阁中充满绝望的惨叫；二是得救后吹在伤口上的那口幽兰香气。

　　有道女子的声音，温柔、空灵，对他说——

　　“好了，不疼了。”

　　叶连城从梦中惊醒，满头满身的冷汗。

　　然而最让他感到羞耻和厌恶的，是在梦中嗅到香气时身体所起的反应。

　　叶连城将弄脏的被子床单一把掀翻，坐在地上抱头颤抖，绝望道：“江芷，你为什么要出现，我原本都已经把那些事那些人全部忘记了，你为什么要突然出现……”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往，就有天下皆知的风险。叶连城简直难以想象，如果父母亲友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会将他怎么处置。

　　继承人的位子是绝对不会属于他了，甚至会将他视作家族的耻辱，把他赶出家门，甚至……秘密处理掉……

　　不会有人爱他，不会有人愿意朝他伸出一只手。

　　每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唾弃他，鄙夷他，嫌他脏，咒骂他怎么还不去死。

　　叶连城坠入了永不停歇的黑色漩涡中，太阳永不升起。

　　**

　　清晨，晴空万里。

　　虽然百日宴都还没有到，但江芷已经上街陪林婉婉采购回去需要带的东西了。

　　林婉婉这些年来没出过临安，乍到外地，新鲜感一时难以自抑，见什么都觉得好玩，什么都想买两件。

　　“这个虎头帽好有意思，临安怎么就没有卖的？我得多买几个，回去也给沈家小姑娘送两个。”林婉婉在摊子前捞到一个便爱不释手，刚买完虎头帽，眼睛又忍不住盯上兔头鞋。

　　江芷在边上陪着，都没好意思说，就临安冬天那点冻人程度，帽子棉鞋类的带回去也用不上。

　　不过她家掌柜的高兴嘛，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二人一直逛到傍晚，正准备尽兴而归，便在街角听到一阵惨叫声，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江芷林婉婉相视一眼，同时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一望，只见是金福带领着一帮子家丁护院，正在痛殴一名衣着破旧的年轻男子。

　　男子看着岁数不大，撑死不到二十，原本白净的脸上此刻全是拳头印子，青一块紫一块，像开了染坊一样热闹，身上更是鞭痕无数，满身血污。

　　金福站在一边，手里甩着鞭子，骂骂咧咧道：“还想跑，你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庙吗你？不把去年的租米连本带利交上来，我让你连江州的城门边儿都摸不着！”

　　说着转头对四周百姓嚷嚷：“看什么看！没见过王府抓出逃佃户！全都散了！”

　　可一眼瞄到江芷，态度立刻大转弯，笑面盈盈的拱手点头道：“哟，是江姑娘林姑娘啊，我刚刚声音大了点儿，没把您二位吓着吧？”

　　江芷摇头，望着地上人问：“这人犯了什么错？”

　　金福望着地上的人，立刻又换了一副厌恶的表情，啐了一口道：“去年秋日里就要交的租米到现在没交呢，本来就已经给他缓上半年时间了，没想到时间一到人家不仅不给，还打算脚底抹油了，这我能忍？要是这个口开了，那往后都不交，咱王府上下全喝西北风去算了。”

　　这时被打的男子拼命喊道：“你这是在欺负人！去年分明收成不好，官府却批作满稻，我交不出又吃不上饭，你们便逼我贷米还米。日子一到见我还不上，便要拉我妹妹去抵债！我妹妹被你们逼得撞墙而死，我想去外地报官，又被你们抓回来，你们到底还有王法吗！”

　　金福冷笑一声：“王法？别说是在江州，你就算是到了临安城，也没人敢为你去治赵王府的罪！”说着给手下使了个眼神，要他们继续往死里揍。

　　江芷皱紧了眉头，道：“行了。”

　　金福瞟了眼江芷的脸色，抬手让手下人停了下来，笑嘻嘻道：“江姑娘这是……”

　　江芷扫了眼那男子一身的血，面朝金福说：“再打下去就要死人了，事情闹大了，赵王面上无光，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何必呢。”

　　似乎品出江芷眼神中的警示，金服虽有不快，却并没有反驳，只是愣了一愣，眼角睨着地上的人，极为不情愿地缓缓道：“今日既然你有贵人相助，那我就放你一马，从现在起，立刻老实回去呆着，与其想着跑路，不如盼着你家的稻子再多长点，早点还完，你也早点解脱。”

　　说完又在人身上甩了一鞭，转身拱手对江芷行了一礼，带人离开了。

　　江芷从荷包里取出几两银子，走过去放在那人旁边，也要带林婉婉离开。

　　那人却在这时爬起来，跌跌撞撞对着江芷的背影一跪，沙哑着喉咙道：“即便他们今日走了，明日也会回来，姑娘姓江，想必是从临安十二楼来的江大当家，求姑娘救我一命，带我去临安，我要状告京兆府，为我妹妹报仇！”

　　“报仇……”

　　江芷在嘴里咀嚼着两个字，而后淡淡笑道：“你以为去了京兆府，就能报仇？”

　　对方重重“嗯”了一声。

　　江芷扭头看了过去。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眼眸如此之清亮，哪怕满脸满身是伤，却相信只要走出脚下这片土地，便能看到天光。

　　殊不知坑的尽头还是坑，出了一个泥潭，踏进的便是另一个泥潭。

　　“把你带走很简单，不过——”江芷话锋一转，“我凭什么帮你？这世上苦难深重的人太多了，我若每一个都帮过来，怕是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年轻人低头想了半天，最后猛地抬头，斩钉截铁道：“我愿意把自己卖给十二楼终身为奴，我……我可以为你去死。”

　　江芷噗嗤一笑，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抬腿走了，走前留下两句：“十二楼从没收过人的卖身契，我也不需要谁为我卖命。金福那边我会为你打点，以后他不会再带人找你麻烦，你拿着钱把你妹妹安葬，往后好自为之吧。”

　　可那人依旧跪了很久很久，直到江芷的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也没有起来。

　　等回到住处，江芷的神情后知后觉有些疑惑。

　　林婉婉整理起买来的东西，随口道：“怎么了，还想着那个年轻人吗？”

　　江芷摇头，送到嘴边的茶盏又放下，道：“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金福甩鞭的手势？”

　　林婉婉抬眼看向她，眼中满是困惑，很明显没有注意。

　　江芷回想着金福握鞭与甩鞭，眉头不由皱紧，压低声音说：“他可能……不是汉人。”

　　夜半三分，菩提院中。

　　一道黑影趁四下无人，推开禅门走入佛堂之中，对着面朝大佛专心打坐的年轻僧人，赫然跪下。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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