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叶斯锈蚀

　　第一次知道祝念这个名字，是在高中的新生报到。

　　梁绍初中的成绩拔尖，中考顺利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云陵一中。

　　而他的中考成绩，在一中正好排在全年级第二。

　　夏季的绿叶葱葱，烈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穿透茂密的嫩叶，在树影上映出绿色的茎脉。

　　无名的花藏匿在杂草丛中，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掺杂着阳光的气息。

　　梁绍微微抬眸，看着排名榜。

　　那个名叫祝念的女生，成绩几乎断层，总分足足比她高了七点五。

　　他当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自己中考没能超常发挥。

　　上了高中后，舒萍的病愈发拖不得，家里的负担越来越大。赚钱和学习不能够兼得，他明白这个道理，十分果断地舍弃了学业。

　　“我靠，绍哥，我刚刚去蹭别的楼层的饮水机，看见个超级漂亮的女的！”

　　梁绍被他吵得烦，不耐烦地坐起来，斜眼看着他：“吵什么吵。”

　　可他的这位朋友并不放过他，贱兮兮地凑近他：“不仅漂亮，还是个学霸呢，应该叫祝念。”

　　祝念。

　　梁绍有些怔愣，脸上的表情僵硬一瞬，随后恢复如常：“滚吧，我对女的没兴趣。”

　　等到身边的人走光，他低下头，思索着那个再次出现的名字。

　　他还没见过她一面。

　　第二天的早晨，他没有逃早操，跟着队伍下楼，循规蹈矩地走向操场。

　　站好了队伍，前面的人忽然往后靠，凑近他说：“看到没，祝念就在一班领操。”

　　一个年级的人太多，几乎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梁绍长得高，一个个数过去，在看见祝念时，不由得再次顿住。

　　远远一看，女生的头发扎得一丝不苟，腰背挺得直，纵使隔着那么长的距离，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坚韧。

　　早操做完，梁绍所在的十六班最先离开。

　　在回教学楼的路上，他魂不守舍，频频回头去看祝念。

　　最能吸引他的，似乎并非姣好的容貌，更多的是独特的气质。

　　那天起，他常常会去年级成绩表前，甚至比那些学霸还勤。

　　“哥们，你在欣赏你年级倒数的成绩吗？”

　　“一边去。”

　　高一的下半学期开学，天气很冷。

　　学校把开学典礼的时间提前，梁绍又偏偏在这时候心情不好。

　　昨天做程序熬夜到通宵，起来又得早早去一趟开学典礼，身体很需要休息。

　　于是他很熟练地翻窗出了教室，一路跑出去，打算到医务室附近的地方悄悄眯一会儿。

　　没曾想，保安看见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梁绍！”

　　他不由得被吓了一下，随后掉头就走，保安也知道他是逃学。

　　就此，一场追逐战开始。

　　老大爷跑起来一点也不吃力。一路跑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在追，梁绍心中慌乱，看见了学校的大礼堂，什么也顾不得便往礼堂的后门跑。

　　谁知，后门直直通往舞台。

　　如此，他成功逃走，却打断了她的开学演讲。

　　医务室旁的小椅子上睡得不太舒服，但至少满足了他身体对睡眠的需求。

　　回到教室，他有些懊恼地思考着，手肘下垫着几本练习册。

　　怎么认识的都行，怎么能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她记得自己呢。

　　梁绍一头栽在臂弯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梁绍，你怎么回事？刚开学就惹事情？”班主任气冲冲地快步走到梁绍座位旁，怒目圆睁。

　　梁绍站起身，难得地微微鞠了一躬：“对不起，老师。”

　　老师刚要继续教训，他却忽然道：“我可以写检讨，去台上念。”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哄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奇怪的目光望向梁绍。

　　上高中以来，他惹过无数次事情，但次次都不服，死活不认错。

　　这次反倒是自己先提出认错了。

　　只不过，还没等到上台道歉，他们便迎来了第二次见面。

　　阴天，他再次被一群催债的人缠上。

　　他原本是想着尽量不打伤人，自己挨着打也不算太疼，便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

　　可却不巧，远处传来了女生的大喊：“你们在干什么！我已经叫警察了！”

　　梁绍瞬间回过神，侧头望去，竟是祝念在马路的另一侧，紧紧蹙眉。

　　几个社会青年顿时来了兴趣，蠢蠢欲动。梁绍目光一凛，抬手重重地打了人的后脑勺。

　　一瞬间，几个人相互搀扶着，骂骂咧咧地离开。

　　梁绍的脸色有些差，看向她时，眼中满是探究。

　　她对任何人都这么热心肠吗？

　　可祝念却是越过马路，来到他面前。原本便阴沉的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她的神色有些慌张，带着他往屋檐下走。

　　来到便利店内，梁绍给祝念送了一瓶橘子味汽水。

　　“你叫什么名字？”他虽说早已知道她的名字，却还是想听她亲自介绍自己。

　　于是，她说：“我叫祝念，祝福的祝，执念的念。”

　　那天，他其实偷偷看了她好几遍。

　　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梁绍不断在内心祈求着，能否让这场雨下得更大一些？

　　让他多看看她。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能够见到祝念的时间并不多，下一秒便会消失。

　　神明并不屑于他的祈祷，这场雨很快停下，祝念也随之离去。

　　第二周升旗仪式的道歉后，她由于低血糖，倒在了他怀里。

　　那一瞬间，世界也是静谧下来的，时间似乎在他心中慢放。

　　虽说被班主任冤枉自己惹祝念生气，但内心还是回味着和她的接触。

　　分班考即将来临，梁绍以为祝念会去读理科实验班，毕竟他偶然听说过祝修文对她的学业规划。

　　梁绍自知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进入理实班，却又想和她拉近距离，便只能报了理科竞赛班。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也选择了理竞班。

　　进入新班级，他们又很有缘分似的，成为了同桌。

　　祝念真的很优秀，都说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她便是那发着光的金子。

　　她次次考试没掉出过全班前三，而梁绍还是以前的作风，从来对普通的小考试不屑一顾。

　　他时不时就爱逗一下她，

　　在一次化学考试中，他又随随便便交了几乎白卷的卷子。

　　化学老师脸气得涨红，当即让他亲自去做一次实验。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梁绍转头看向祝念，努力将语气放轻松：“祝同学？”

　　她微微一僵，随后轻轻答应了他。

　　可没想到，居然是带他来干坏事的，直到她拽着他躲在桌子底下，才察觉到不对劲。

　　两个人拥挤在窄小的空间，梁绍低头看着她，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她整张脸都泛着红，全都是做错事被揭穿而吓出来的。

　　梁绍觉得好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祝念如此窘迫的模样，看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祝念却有些嗔怒。

　　他只好缩了缩身子，给她腾出一点空间，好让她不感到太拥挤。谁知，刚挪动了一下位置……

　　天光大亮。

　　就此，他们被保安的手电筒抓包了。

　　办公室里，老师向他们询问，看向祝念的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似乎不太相信祝念会做出这种事情。

　　梁绍默默听着旁边人的辩解，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片刻后，他主动站出来：“是我。”

　　在祝念惊诧的目光下，他扛下了所有的责任。

　　虽说挨了一顿骂，又被莫名其妙贴了个处分，但至少帮助了他默默喜欢的女生一次。

　　真好。

　　也是在偶然的一次，他开始认真对待每一场考试，原因无他，正是那张成绩表。

　　表格上每个人的名字都列得清清楚楚，他和她的座位并在一块儿，名字也该并在一块儿才对。

　　在连续几次的考试中，成绩单在班中开始传阅。偶然间，有人发现了他们名字中暗含的奥妙。

　　他姓梁，她姓祝。

　　这不就是梁祝吗？

　　听见这个消息，梁绍也不由得一怔，再回神，眼中已经饱含着无法掩饰的笑意。

　　梁祝，果然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后来他得知，由于自己打架后和她交谈过多次，因此她被那些债主手下的人缠上。

　　那一刻，他的心底莫名滋生出一种自卑。

　　他的喜欢，似乎对她造成了一种困扰，可这并非是他想要的结果。

　　因此，放学回家的那一天，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的不远处，又不愿意靠近，怕吓到她。

　　果不其然，她被一个发传单的人缠上，扯进了巷子里。

　　他的眉目间染上愠怒，冲上去便狠狠地打那个男人。所幸祝念也算聪明，自己躲进了一个小店。

　　他不知疲倦地用拳头打那人的脸，直到见血。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债主手下的人下那么大的狠手，也不管是否得罪了人。

　　至少她能平安便好。

　　扇了扇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后，来到她躲着的那个小店，坐到她面前。

　　谁知，祝念说的第一句是谢谢。

　　听见这句话，梁绍瞬间觉得自己这样是万分的值得。

　　不过，不用说谢谢，毕竟是他自愿。

　　这天过后，他有了正当的理由和她一起放学——都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坏人欺负。

　　学年结束，来到了高二，他们的同桌位置被拆散。

　　就此，他注意到了另一个人，那便是萧承宇。

　　他偶然听说过他，之前有很多女孩子追，据说是较为擅长文科，可如今却依旧是选择了理科路线。

　　或许是一些潜意识，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不简单，看向祝念的眼神丝毫不清白。

　　因此，梁绍对萧承宇有着莫名而幼稚的敌意。

　　或许是由于小时候就开始挣钱，顾不得自己，因此他逐渐淡忘了自己的生日。

　　在同龄人万分期待自己的生日，邀请同伴许多朋友一起聚会时，他已经有十余年没庆祝过这个日子。

　　在他自己的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也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在这天年满十八。

　　直到祝念给他发信息，说要和他见面。

　　当天，他几乎是翻遍了整个衣柜，却发现自己只有黑白灰。

　　最终，他选了看着不太沉闷的黑色T恤。

　　在电影院等待时，一抹鲜艳的身影掠过他的视线。他抬头，便望见她穿着淡黄色的桔梗裙，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那颗埋藏在心脏的种子开始发芽，根缠绕着他的心脏，使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天的电影他到现在都记得，可记忆更加深刻的，是她在大荧幕光亮下忽明忽暗的侧脸。

　　我对你，爱到底。

　　离开了电影院，她似乎一直在暗示着这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却丝毫没记起来。

　　祝念似乎因此情绪低落了一会儿，直到送了他一个小熊玩偶，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走了几步路，来到蛋糕店前，他后知后觉：“不会是你生日吧？”

　　她听见这句话，似乎都快哭了。

　　她告诉他，今天是他的生日。

　　梁绍站在原地，怔愣许久。

　　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生日，全世界都不记得，只有她记得。

　　而等到祝念生日那天，他们逃了课。

　　那是她第一次违反了学校的纪律，逃到废弃游乐园的路上，他一直在观察祝念的神色。

　　如果她后悔了，就马上送她回去吧。他在心中默默想着，可祝念脸上全然是愉快的神色。

　　黑夜中，他们坐在摩天轮，看着窗外的烟花，相对无言。

　　他让她许一个愿望，她却说，她想和他在一起。

　　耳边烟花的声音依旧，绚丽的光彩照着他们的侧脸，可梁绍余光里的烟花却愈发模糊，唯一清晰的是眼前人真挚的双眼。

　　吻她，是出于情不自禁。

　　与她确定关系后，每一天都过得格外有趣。

　　他的暗恋终于得以见光，能够正大光明地看着她的眼睛，夸她一切的美好。

　　梁绍在夜晚暗自发誓，绝对不能够让她难过。

　　然而，一次运动会上，祝念被老师安排去拿水。梁绍趴在栏杆上，看着祝念跑来跑去，轻笑一声。

　　他走下了观众席，想跟进去帮她提点水，却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萧承宇站在仓库门口，有些结巴地向祝念表白。

　　他皱眉，靠在栏杆上，险些被气笑。梁绍着实没想到，他对萧承宇的猜想是正确的，他真的对祝念有那方面的意思。

　　见祝念有些被萧承宇吓到，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梁绍便开口：“我这是棒打鸳鸯啊？”

　　萧承宇后退了几步，便站定。她则是快步追上去，梁绍看着她手中还提着水，又气又心疼，索性帮她提起水就走。

　　祝念则是哄了好久，又作出只喜欢他一个人的承诺，梁绍这才没太生气。

　　2010年深秋。

　　他昨夜熬到了凌晨四点钟，程序又做了好几单，这才睡去。早上七点醒过来，睡眠才三个小时。

　　他洗漱完，随便穿了一套衣服，踩着有些潮湿的楼道下楼，决定去海边附近的街道买点早餐吃。可却发现海边的栏杆前是祝念。

　　他瞬间清醒，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祝念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后转过头，眼眶的红连她自己都并未注意到。

　　他心里一紧，连忙问她缘由。

　　她说，这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又道明了自己为何对祝修文总是抱有期望。

　　在海边，他们相互道了心事，他也将自己生命中最不愿意回望的童年告诉她。再次望向她时，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祝念会不会离开？自己又会不会拖累她？

　　然而，她却很坚定地拥抱他，在他怀里哭泣。

　　送她回家时，他其实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祝念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如果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都能够降临在他自己身上就好了。祝念只需要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不必为任何事而难过。

　　想着，他有些自嘲地低下头，转身离去。

　　也是在当天晚上，祝念在窝被子里给他打电话。梁绍恰好有时间，很快接通。

　　祝念忽然说她喜欢极光，觉得极光浪漫。梁绍只是听着，仅仅记得从前的老师提过两嘴，便问她，为什么会有极光？

　　她很耐心地对他说着，可他却有些痴迷于她声音，只听进去了几个关键词。

　　似乎只是在一瞬间，他有了个荒诞离奇的想法，自己都不禁觉得好笑。

　　“我给你送个惊喜，怎么样？”

　　对面的她扑哧一笑，却还是轻声应下。

　　那天晚上，已经是十一点钟。他头一回没有熬夜写代码，而是披上了黑色的冲锋衣，便带着罐子上山。

　　此时的萤火虫不难找，似乎是上天的眷顾，山上的气温不像是在秋季，更像是在炎热明媚的夏。这个夜晚，他爬到半山，终于看见了微弱的点点光亮。

　　这里的树冠茂密，杂草丛生，浅绿色的长草丛中低低地漫着萤火虫，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闪烁。

　　梁绍蹲下身，捏住其中一只萤火虫，放进罐子里。抬头却发现，一群小萤光慌忙逃到了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他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怕啊，我就哄我女朋友开心，保证明晚就把你们放了，行不行？”

　　那群萤火虫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离他的距离似乎也不远。

　　他见状，将一只只小萤火虫装进了罐子里，随后捧起来看了看。玻璃上满是棱角的罐子中装着一只只模糊的荧光，在黑夜中也照亮了一块小天地。

　　次日晚自习一下课，他去了顶楼，小心地将罐子安放在最中间的课桌上。

　　萤火虫在罐子里并不安分，缓慢地飞，更是使玻璃管折射在墙上的光芒波动起来，更加有浪漫的气氛。

　　他在讲台前等待了许久，心中满是忐忑。

　　咔的一声，教室老旧的门被打开，梁绍调整了一下状态，开口：“Surprise.”

　　梁绍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祝念的神色。只见她在看见“人工极光”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满眼都是惊喜的神色，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又泛起泪光。

　　他霎时有些紧张——她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极光”太寒酸？

　　可比胡思乱想更先奔向他的，却是一个暖暖的怀抱。祝念再一次抱住了他，小声地啜泣，模糊不清地说她的惊喜。

　　他感到有些好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小孩。

　　以后要是有钱了，他必定要带她去看一次真实的极光。凝望她瞳孔的深浅，触碰她手背的柔软，感受她身上的芳香。

　　很快，云陵市迎来了冬天。和往年一样，冬天的寒冷总是无声地折磨人。

　　而今年的降水量异常的多，与往常截然不同。

　　正是这个寒冷的夜晚，催债的人找上了他，以祝念来威胁他。要说两年前是第一次向债主的人下狠手，那这次便是下了死手。

　　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她打电话，确保她并未因自己而受到骚扰。

　　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却并未感到很多放松，担忧、自责、痛苦的心理接踵而至。

　　这次没有让她受到伤害，但若是以后呢？他身上背负着的债务依旧很多，十年也没能完全偿还。

　　在他还清之前，谁也没法保证时时刻刻保护她的安全。

　　自那之后，他忽然有些恍惚地发现，自己似乎病了。意识模糊，频频分神，仿佛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轻纱。

　　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向唐悠悠发送短信时，是做好了死亡的打算。可在断了右臂，面目全非时，想到的又是祝念。

　　还有祝念在，那他苟且偷生也并非不行。

　　他从小背负了同龄人无法想象的一切，甚至忘记生日，颠倒作息……

　　可是唯独在这方面，他总是万分幼稚。

　　他总是觉得，感情的事只要双方情愿，他足够爱她，她也足够爱他，那无论千山万水的险阻都能够走到同一个尽头。

　　可祝修文的话却破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让她不许忘记自己。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他却忽然反悔了。

　　罢了，你还是早些忘了我比较好。

　　虽然看萧承宇不爽，但他这人不差吧。

　　肺部的膨胀感愈发强烈，深海巨大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

　　今生无缘共埋坟，只求来世比翼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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