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过黄昏

　　远在重洋之外的林予晴，在寄出信后的漫长日子里，曾无数次想象贺承宇收到信时的反应。是惊讶？是感动？还是会给她一封简短的回信？她抱着微弱的希望检查着邮箱，每一次的空空如也都让心口的失落加深一分。时间悄然流逝，沉默如同巨石沉入深海，那份炽热的心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最终说服了自己：他收到了，但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回答。或许他是不知如何回应，或许那封信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打扰，又或许，他的人生展翅高飞，早已将过往连同她那微不足道的心意，一同遗落在了故地的风里。
　　她不会知道，她视若珍宝、倾注了全部告白的信件，并未能完成它的使命。它未曾被阅读，未曾被理解，更未曾被拒绝。它只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一个冰冷的角落，化作了一团无人知晓的废纸。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遥远的时差与地理的距离，更有一道由欺骗构筑的、无声的高墙。而那场因睡过头而错过的告别，也因此，彻底成了一场再无回响的遗憾。
　　可事实是就在他们刚到加拿大的第一个月就收到了这封加急的快件，但是谢林签收的这封来自陌生笔迹、却写着贺承宇名字的信，好奇心驱使他拆开了它。
　　一行行清秀而真挚的文字跃入眼帘，那是一个女孩深藏心底、未来得及当面诉说的情愫。他没有片刻犹豫，近乎残忍地，将信纸连同信封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冰冷的垃圾桶内，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份感情存在过的所有证据。
　　只剩下一串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歌词，一个邪恶的念头在自己的脑海里冒出，便将歌词顺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假装自己没有见过这封信。
　　当贺承宇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住处，随口问起是否有他的邮件时，谢林面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惯有的随意，摇了摇头。
　　“没有啊，没看到你的信。怎么，在等谁的消息吗？”他语气轻松，仿佛那场无声的毁灭从未发生。
　　贺承宇眼中细微的期待悄然黯淡，他笑了笑，似是自嘲：“没什么，随便问问。”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并未看见身后好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晦暗与心虚。
　　贺承宇并非没有期待。日子一天天过去，同窗好友在社交网络上或多或少会提及国内的讯息，唯独那个他悄悄设置了特别提醒的名字，始终一片沉寂。
　　他寄出的几封试探性的邮件，也石沉大海。那种彻底的、被无视的沉默，像钝刀子割肉，远比直接的拒绝更令人难受。
　　他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夜晚，情绪低落到无法自持，找出了好兄弟林北的通讯方式。越洋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贺承宇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和疲惫。
　　“林子，你说……如果一个人，彻底从你的世界里消失，连一句话都吝啬回复，意味着什么？”他灌了一口手边的饮料将其当作啤酒，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却欲盖弥彰。
　　电话那头的林北正与陈文在老地方吃午饭，顺便让陈文教自己几道题，毕竟期末考是越来越接近了。
　　他挑了挑眉，面对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贺承宇，他似乎并不会彰显自己的成长，语气是他一贯的傲娇风格：“呵，还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家不想搭理你呗。”
　　贺承宇苦笑了一下，并未隐瞒：“是予晴。她……好像彻底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删除了。” 他将送行那天她没来，之后寄出的邮件也全无回音的事情简单说了，语气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我以为……我们至少是很好的朋友。”
　　“要不我叫陈文，把你电话给林予晴？”林北提议道。
　　贺承宇坚决道：“算了，我觉得她没写信过来肯定是因为太忙了，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林北听着，嘴上依旧不饶人地吐槽贺承宇“也有今天”、“活该”，但心里却嘀咕开来。林予晴？那个看起来温温柔柔，提起贺承宇眼睛会发光的女孩？她会做得这么决绝？不像她的风格。
　　挂了电话，林北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恰好和陈文在一起学习，便顺口把这事当八卦说了，末了还加了一句自己的评价：“贺承宇那家伙肯定是哪里惹到人家了，不过林予晴这手也挺绝的，直接断联。”
　　陈文正准备翻开下一页，听到“林予晴”的名字，猛地一停，诧异地抬起头：“予晴？不可能吧？今天早上碰见她，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问她怎么了，她还强颜欢笑说没事。后来还是我给她买了点小零食，她才肯告诉我，说自己给她在意的人写了信寄到国外，却石沉大海，连一个字都没等回来。她还以为对方看到了，只是不想回应，彻底心灰意冷了。”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了。
　　店里背景音乐还在欢快地响着，但林北和陈文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疑和不对劲。
　　贺承宇以为林予晴收到信却故意不理他而伤心；
　　林予晴以为贺承宇收到信却置之不理而绝望。
　　那封信……到底去哪了？
　　林北猛地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表情第一次变得严肃起来：“贺承宇说，他根本没收到任何信。”
　　陈文也皱紧了眉：“但予晴非常确定，她寄出去了，地址核对了好几次，绝不会错。”
　　林北低低骂了一句脏话，立刻拿起手机：“这事不对，我得再给贺承宇打个电话。陈文，你……想办法再找予晴确认一下寄信的细节。”
　　这时林北的手机突然响起。
　　“谁啊？”
　　“高叔，他说爷爷想见我一面，但是他劝我不要去。”林北的眼底有一丝犹豫。
　　“这样啊。”陈文淡淡道。
　　“不是你什么反应？”林北失望的表情几乎溢出。
　　就这样林北心里虽揣着对贺承宇和林予晴事情的疑虑，以及那份隐约的不安，听闻爷爷出国又回来了，趁着周末回了趟老宅，天色乌黑。林北不顾高叔与母亲的劝住还是来到这个鬼地方，只为了寻找那天与陈文讨论后的未知谜题。
　　车停在郊外，那座哥特式古堡依旧阴沉地矗立在荒芜的庭院深处，藤蔓比三年前更猖獗，几乎要将灰色的石墙勒断。铁门冰冷地关着，上面爬满了锈迹。
　　没有欢迎，没有等待。一如既往。
　　林北推开门，沉重的铁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像是惊醒了一个沉睡百年的噩梦。庭院里荒草没膝，萧条冷寂得没有一丝活气。空气里弥漫着旧石头和潮湿泥土的霉味。
　　他一步一步，拖着仍显虚浮的脚步，踩过开裂的石板路，走向那扇巨大的、雕花繁复的橡木门。
　　门没锁。
　　厅堂内光线昏暗，高大的穹顶投下沉重的阴影，一切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死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
　　爷爷呢？那个总是挺直腰板、声音洪亮、用刻薄规矩要求所有人的老顽固呢？
　　书房。他一定在书房。
　　林北沿着旋转楼梯向上，手掌蹭过积灰的扶手，留下清晰的指痕。书房的门虚掩着，一条更深的黑暗缝隙透出来。
　　他停在那扇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下，又一下。恨意、疑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答案的恐惧，交织成一股冰冷的力量，催动他的手。
　　他猛地推开了门。
　　预期中严厉的呵斥没有到来。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壁炉里跳动着微弱的、将熄未熄的火光，将无数扭曲的影子投在四壁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
　　然后，他看见了。
　　林承宇就在那里，跪在壁炉前那片冰冷的光影交错的地毯上。曾经那个威严、固执、永远穿着熨帖西装的老绅士，此刻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套在一件松垮的、颜色暗淡的旧睡衣里，背脊佝偻得像是被什么无形重物压垮了。
　　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凌乱，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听到破门的声响，那颤抖骤然停止了一瞬。
　　老人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炉火的光掠过他的脸，林北呼吸猛地一窒。那曾经刻满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脸上，如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和一种近乎死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那双三年未见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彩，紧紧攥住了他。
　　林承宇的双手枯槁，皮肤薄得像纸，遍布着深一道浅一道的旧疤新伤，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颤抖得厉害的姿态，捧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在他掌心熠熠生辉，吸收着炉火微弱的光，内里却迸发出一种更浓郁、更妖异、更炽热的血红光芒——是传家宝石的仿制品！只是它此刻的光泽，活物般流动着，带着一种令林承与心悸的生命力。
　　林北这才看出来他疯了，从他出车祸后就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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