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当风境重新出现在杨家时，天已近黄昏。

　　“这个......”风境将胡村首签好的字据递了过去。

　　杨父看着纸上的内容，又摸了摸慕涣然给的金元宝，顿时老泪纵横。

　　离开杨家时，慕涣然嘱咐杨兴，说了和杨桃一样的话。

　　“照顾好你的爹娘，若我找到你的阿姐，也会让她回来见你们的。”

　　快走至村口时，慕涣然不放心的再次询问道。

　　“那胡村首没有认出你嘛？怎就肯签下那张收回聘礼的字据？”

　　风境放缓了脚步，说：“我只能使人暂时迷乱，改变记忆这件事，还要楚恒的帮忙。”

　　话音刚落，慕涣然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

　　说来也奇怪，在这里没有喇叭和扩音器，但这笛声缺好似可以掺在风里，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到达。

　　当二人走到楚恒面前时，他停止了吹奏。

　　“现在，整个村子便不再有流言蜚语了。”楚恒见慕涣然一脸茫然，进而解释道：“风境说，若想解决此事，必要挖其根源。杨家的事，归根结底在于杨桃。”

　　“嗯，所以我请楚恒帮忙，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认为杨桃并不是同人私奔，而是同一位高人云游救世去了。至于胡村首，他收了银钱，又没了村中谣言的烦心，自然肯签了这字据，并保证不再打扰杨家。”

　　“如果我们走了后，他又反悔怎么办？我看还是叫楚恒再给他吹上一曲吧......”慕涣然眉间忧色未散。

　　风境和楚恒闻言相视而笑，又转头齐齐看向慕涣然。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慕涣然搓了搓脸颊。

　　楚恒用笛子轻轻敲了下掌心，接口笑道：“涣然你放心，我们可是给他上了双保险。他若敢阳奉阴违，我这笛声能让他夜夜噩梦，求生不得。另外，他也有把柄在我们手上。”

　　“把柄？你们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楚恒揽住风境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后怕与调侃：“这就要问风境了。我去的时候，正看到那老家伙瘫在地上，面无人色，像是活见了鬼。风境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我都说不清，反正够吓人的。”

　　慕涣然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她抿着嘴角，靠近风境，微微扬起头，想从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找出答案。

　　她想到曾经与云藏附体的老伯一同进入金安城时，风境曾迷晕过看门的士卒，想必楚恒说的，也定是他特别的法术吧。

　　”那......究竟是怎样的变脸呢？”她实在想象不出，这张完美的脸能变幻出何等骇人的模样。

　　风境却反常地别过头，避开她探究的视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一些不必要的形貌，不见为好。”

　　她感觉他似乎不愿多谈，正纳闷自己是否唐突时，楚恒惊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彻底打乱。

　　“涣然......你......你的脸。”楚恒原本惊讶的面容，在细看之后，逐渐被欣喜取代“你变年轻了！”

　　“真的吗？！”慕涣然瞪大了眼睛，在收到对方的肯定后，便在身上胡乱的摸索。

　　直到摸了两遍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身上根本没有镜子之类的东西。

　　慕涣然又开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手的不再是干瘪松弛的皮肤，而是一种柔韧的弹性。

　　她急忙抬起双手，只见原本如枯枝般褶皱弯曲的手指，此刻竟舒展了许多，关节处的凸起也变得不再那么刺眼，手臂上蜿蜒突起的青筋，也悄然隐没在逐渐平整的肌肤之下。

　　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冲击着她的心房。

　　“那我现在看起来，像多少岁？”

　　“......嗯......”楚恒揉了揉他干净的下巴，清澈的眼眸又仔细端详了一遍慕涣然的脸，“现在看起来应有四十几岁了。”

　　太好了！

　　可为何自己突然开始变年轻了呢？难道——

　　她急忙摸向怀中，指尖触到坚硬的碎片。

　　她将它掏出来，长生面具的碎片在夕阳余晖下流泛着温润而诡异的灰色光泽。

　　“风境，”她压抑着自己激动的语调，“你还记得云藏附身老伯时说的话吗？面具有三，降神面具在我这，释魔面具在云藏那里，而这应该就是长生面具......的碎片。”

　　她正想开口补充，虽然这只是她的猜想，还需请风境的母亲帮忙鉴别，却无意间瞥到风境脸上闪过一丝极怪异的表情。

　　那不是警惕，更像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欲望。

　　这神情一闪而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风境已恢复平素的淡漠，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远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沉重而整齐。

　　慕涣然心头一紧，回头望去，只见那队巡逻的士兵竟去而复返，径直朝他们走来。

　　“快走！”她急促低语，“我虽然年轻了，但与那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反倒更似！若被盘查，必生事端！”

　　“好。”楚恒应下慕涣然的话，正准备上马，却发现一旁的风境并未挪动脚步，“走啊，风境。”

　　然而下一瞬，风境非但没退，反而身形一晃，如一道离弦之箭，主动朝那队士兵疾冲而去！

　　“我说的是走！不是干掉他们啊！”慕涣然被他这反其道而行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正欲呼喊阻拦，视线紧随他背影之际，却骤然窥见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那由十人组成的巡逻小队，在行进至距离他们不足二百米时，陡然异变！

　　他们的身体像是被充气般急速肿胀，随着身形恐怖地膨胀，身上的军服被硬生生撕裂！

　　裸露出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角质化，最终凝结成黑亮坚硬的甲壳。

　　四肢诡异地扭曲、收缩，与躯干融合，胸腹之下竟猛地破出密密麻麻、犹如钢铁镰刀般的虫足！

　　这噩梦般的场景对慕涣然而言太过熟悉，她下意识摸向自己曾被划伤过的手臂旧痕，寒意瞬间窜上脊梁。

　　“那是什么？！”楚恒惊声而喊。

　　这一声也让慕涣然猛地回过神，“是贪噬蛊！它们和人面蛾一样，亦是七魄所化的怪物！”

　　说话间，风境已拾起他们掉落在地上的武器，手起刀落，两只贪噬蛊应声毙命。然而其余的八只，却不对他发起攻击，刀足刨地，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疯狂，直奔她飞扑而来！

　　它们的目标，像是她手中那枚碎片。

　　“小心！”慕涣然一把将楚恒拽到身后，手腕急旋，腕间“花芳同绾”激射而出，缠住冲在最前那只贪噬蛊的虫躯，奋力将其抡起，重重砸向另一只扑来的同类。“霜焱，用火！”

　　霜焱昂首长嘶，马身瞬间燃起炽烈的橙红烈焰，它张口一喷，狂暴的火龙夺腔而出，瞬间将那群扑来的怪物吞没。

　　烈焰中传来几声尖锐的虫鸣，随即是甲壳爆裂的脆响。

　　片刻后，火焰熄止，霜焱傲然而立。方才还张牙舞爪的贪噬蛊，已化作一地焦黑的残骸，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

　　惊魂未定，风境已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旁，语气紧迫：“快走，莫要引来旁人。”

　　慕涣然只觉腰间一紧，双脚已然离地。风境不由分说将她托上霜焱的马背，她顺势跨坐稳当。

　　三人再无多言，借着明月清辉，如三道疾风穿梭于山水林间，朝着林州方向疾驰而去。

　　耳畔风声呼啸，慕涣然伏低身子，轻声询问“镂童，贪噬蛊魔化的是哪一魄？”

　　“伏矢。”镂童的声音悄然在她耳后响起，“归运化真君掌管。你要寻他么？”

　　“暂时不。”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往林州，事情需得一件件办。她想起异变发生前自己刚取出长生面具碎片，又问道：“你知道云藏那三张面具的真正来历吗？”

　　“不清楚。”镂童否认得干脆，“他先前法力确已登峰造极，但在问鼎紫虚宫当日，却未能通过最终的混沌考验，被贬回重新看守浮生溯。至于这三张面具，我从未见他使用过，也未曾听闻。”

　　“好吧，我知道了。”

　　随后，她想起杨父的话，一番思虑后，还是决定提前告知风境。

　　“风境，我听杨桃的父亲说，安州正与林州交战，你母亲她们......”

　　“没事，那些人伤害不到她们。”风境虽然语气平静，但慕涣然还是从他拉紧缰绳的手看出了他的惦念。

　　三人抵达林州时，已是深夜。

　　此地的气候与他州迥异，虽值盛夏，凌晨的风却带着舒适的凉意。

　　然而，这份夏夜的宁静，旋即被远方传来的隆隆炮火与隐约的喊杀声打破。

　　他们策马穿过蓊郁森林，映入眼帘的是平原处不断闪烁的火光，映红了小片天际，显然正有兵马在激烈交战。

　　“我们需绕过战场，”风境指着远处一座连绵的山峦，“翻过那座山，就是我母亲她们所在的城镇了。”

　　无暇他顾，他们只能尽量避开纷乱区域，快马加鞭，朝着目的地继续奔驰。

　　这座名为“木渎镇”的镇子，安静地坐落在原始森林的边缘。正如风境所言，它虽远不及林州中心城市那般繁华庞大，却也屋舍俨然，设施俱全，自有一番格局。

　　三人下马，牵缰步入镇中。夜晚宁静的街道上，只闻得他们的脚步声和马蹄轻响。

　　突然，旁边小巷里猛地窜出一个黑影！那身影抱紧怀中之物，只顾埋头狂奔，竟一头撞进楚恒怀里，两人齐齐惊叫着摔倒在地。

　　楚恒还未及反应，那撞人的少年已慌忙爬起，依旧死死护住怀里东西，起身就要继续往镇外跑。

　　风境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后领。

　　“放开我！”少年扭动着身体奋力挣扎，却是徒劳。“快放开我！他们要追上来了！”他声音里带着惊惶与愤怒。

　　慕涣然上前一步，沉声道：“你冷静点，我们不是坏人。你说谁要追上来了？”

　　“别让他跑了！”楚恒呲牙咧嘴地捂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小屁孩儿，撞了人就想跑？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凶狠的呼喝。楚恒本能地赶紧往旁边一跳，生怕再被撞倒。

　　然而，脚步声在逼近他们时戛然而止。

　　“什么人？”

　　为首的是一名面露凶光的壮汉，右脸上爬着一道狰狞的长刀疤，在微弱的月光下更显可怖。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手持砍刀、神色不善的同伙。

　　慕涣然不动声色地将男孩护在身后，冷眼打量着对方：“你们又是谁？”

　　“少废话！”刀疤脸不耐烦地吼道，目光在风境三人身上扫过，闪过一丝贪婪，“不交人也行！那就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否则，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涣然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那你就试试看，你这把刀，最后认不认得你自己！”

　　话音未落，风境的手似随意地一挥。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刀疤脸身后一名手下手中的砍刀，竟不受控制地猛地砍向身旁同伙的胳膊！

　　“你他妈疯了？！”被砍者躲闪不及，胳膊瞬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然而，他自己的砍刀也不听使唤地挥向了刚才动手那人！

　　刀疤脸目瞪口呆，眼见身后两个手下如同中邪般互相砍杀起来，又惊又惧，再也顾不得其他，怪叫一声，撒腿就朝来路狂奔逃窜，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中。

　　“好了，麻烦已经解决了......” 慕涣然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柔声对那被护在身后的少年说，“现在，能告诉我们镇上到底发生什么......”她的话语，在她看清身后情形时，戛然而止，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在原地。

　　眼前的少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着人类衣服、瑟瑟发抖的雪白狐狸！

　　它那条蓬松的尾巴因恐惧而紧紧垂在地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它怀中，那被紧紧保护着的“东西”，也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那竟是一只眼神清澈、同样惊恐不安的幼年狐狸！

　　“风境......他......它们是？” 慕涣然望着地上这两只狐狸，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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