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8世纪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暖融融地洒满房间一隅。兰斯被妥贴地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实软垫的宽大扶手椅里，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像一只寻找热源的、矜贵又虚弱的猫。她身上裹着柔软的羊绒毛毯，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搭在扶手上的纤细指尖。

　　阿尔弗雷德——或者说，此刻更应称他为菲尔——正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他先是仔细地将滑落的毛毯边缘重新掖好，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接着端来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蜂蜜水，声音低沉温柔：“喝点热的，兰斯，会舒服些。你睡了太久，需要补充水分。”

　　兰斯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把脸往毛毯里又缩了缩，留下一个冷冰冰的侧脸给他，用实际行动诠释着“拒绝”二字。

　　菲尔也不恼，放下茶杯，又用小银叉取了一小块淋着琥珀色糖浆、看起来松软可口的甜点，递到他唇边，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尝尝这个？厨房新来的甜点师做的，据说在王都很受欢迎，我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兰斯依旧不吭声，甚至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诱人的点心。

　　看着他这副明明虚弱却还要强撑傲娇的模样，菲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更多的则是理亏的心虚。他知道，不把话说开，这只记仇的小猫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他放下银叉，深吸一口气，在兰斯脚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兰斯的表情，无形中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兰斯，”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哼。”一声微弱的气音从毯子边缘逸出。不是幻觉，就是兰斯在表达自己的不屑。

　　菲尔觉得现在这强撑着生气的兰斯格外可爱，他费力压下嘴角，继续解释：“‘菲尔’……是我伪装的第二个身份。他是反叛军名义上的领导者。在王都的上层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菲尔’是反叛军的头目，但他们不知道，‘菲尔’和‘阿尔弗雷德’是同一个人。”

　　兰斯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反驳，但最终只是在毯子里细微地挪动了一下。

　　菲尔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暂时没有追问的意思，才接着说下去：“当初收到阿莫尔的消息，我便决定以‘菲尔’的身份去找寻你。因为这个身份更自由，行动更方便，不容易引人怀疑。穿着那身旧皮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在乎贵族的礼仪和眼线。但我没想到……你是库珀男爵的孩子。库珀男爵被卷进了王都的风暴里，而你的父兄，后来会把你直接托付给‘阿尔弗雷德’。”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命运的巧合与无奈。

　　“这两个身份，绝对不能被人发现是同一个人。”菲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凝重，“我的父亲，论丽丽公爵，他一直都在寻找能彻底扳倒我的把柄。教会那边，也时刻想着削弱王权与军方的联系和力量。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必须隐瞒，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兰斯一眼，那句“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几乎呼之欲出。

　　他说完了最重要的解释，带着些许期待和忐忑看向兰斯。

　　兰斯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眸因为病弱而显得更加清澈，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瞅着他，里面没有什么震惊或愤怒，只有一片平静的、带着审视的深邃。

　　就在菲尔以为他会就身份问题继续追问时，兰斯却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爪子不轻不重地挠在菲尔心上：
　　“我问的是这个吗？”兰斯看着他，“你想给我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菲尔一愣。

　　兰斯微微蹙起眉，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执拗的质问：“我想问的是，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强调着“不告而别”四个字，仿佛这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原来他纠结的重点，始终是那场“不告而别”。

　　菲尔顿时急了，他下意识地往前倾身，急忙辩解：“我留了信的！我亲自去找过你，看你睡着了，十分疲惫的样子，我根本不忍心叫醒你。我把信放在你桌子上了！就压在油灯下面，很显眼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试图增加说服力。

　　“没有。”兰斯斩钉截铁地否认。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里是毋庸置疑的肯定，“绝对没有。我醒来后头疼得要死，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桌子，把所有乱七八糟的纸都清了，根本没看到什么信。”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你居然还想骗我”的小表情。

　　“怎么可能？我明明……”菲尔百口莫辩，急得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兰斯那笃定又带着被冤枉神情的小脸，知道在这件事上恐怕是说不清了，大概率是当时兰斯太累，迷糊中把信和那些写满数据的草稿纸一起处理掉了。这误会真是……让他有苦难言，跳进赛文河也洗不清。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菲尔放弃了无力的辩解，选择无条件认错。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覆上兰斯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兰斯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抽走，但最终还是没有，任由他那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自己微凉的指尖。

　　菲尔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一点。
　　他仰头看着兰斯，眼神里充满了诚恳的歉意和纵容的温柔，低声下气地哄着：“别生气了好吗？我下次不会这样了。我应该明白的，比起睡个好觉，你更希望能和我当面告别。兰斯，不要生气了，行不行？”他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带着点笨拙的讨好。

　　兰斯垂着眼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的手指在菲尔宽大的掌心里显得格外纤细。他依旧不说话，沉默着，仿佛再一次成为了精致的人偶。

　　“求你……”菲尔将额头轻轻抵在兰斯的手背上。兰斯的体温还是那么低，凉得让菲尔心颤。
　　“别再这样了，不要再进入那种心智封闭的状态，将我彻底排除在外了。我应该知道的……比起被打扰，你更希望能和我当面告别。我是了解你的，真的……”
　　菲尔侧了侧脸，将口鼻埋入兰斯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灼热的呼吸与温软的唇去焐热那片冰凉。
　　“我应该懂你的，我不该不告而别。兰斯，原谅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继续在意我，好不好？”

　　兰斯将目光移到远处。窗外阳光正好，颜色浓烈鲜艳，但那光芒落进他眼里，却仿佛无法真正照进他心里。
　　兰斯忽然感到一阵细微的疑惑，于是他小声地问：“我们之间……是爱吗？”
　　“爱是这样的吗？一旦离开就会破碎？必须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正常。

　　菲尔良久地沉默后，像是泄了气一般，低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爱具体该是什么样子。比起甜蜜，你总是让我害怕，让我恐慌。你总有各种办法来‘惩罚’我——如果我过于傲慢无礼，你就彻底无视我；如果我没有做到你想要的，你就跑这么远来‘吓’我。对不起，兰斯，我应该更懂你的，但我没有做到……我真的很恐慌。”
　　菲尔看起来有些颓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总觉得……我随时会被你抛弃。”
　　“就像随意弃养一只无关紧要的狗一样。我好像……一点也不重要。”
　　还有些话，菲尔没有说出口。比如：你似乎只想掌控我，而不是爱我……
　　他将口鼻更深地埋进兰斯的手心，摈弃了所有尊严与荣耀的外壳，轻轻落下一个吻：“但我愿意。我愿意被你掌控。”

　　兰斯依旧没说话，但紧绷的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丁点。他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到了菲尔低垂的头上。沉默了片刻，兰斯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问：“那……你现在是菲尔，还是阿尔弗雷德？”

　　菲尔抬起头，与兰斯目光相接。愣了几秒后，他明白了兰斯的意思，认真地回答：“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菲尔。那个只属于你的菲尔。” 他握紧了他的手，“‘阿尔弗雷德’背负着责任与枷锁，他会为了那些东西永远保持理智。但在你面前，我只是菲尔。”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兰斯。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反过来用指尖轻轻挠了挠菲尔的掌心，带着点挑衅，又带着点亲昵。

　　菲尔被他这小动作弄得心尖发痒，忍不住低笑出声，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还吃点心吗？”菲尔趁热打铁，再次拿起小银叉，“不吃东西真的不行，你太虚弱了。”

　　兰斯看了看那诱人的甜点，又看了看菲尔带着期盼的眼神，终于纡尊降贵般微微张开了嘴。
　　菲尔眼睛一亮，立刻小心地将那一小块松软的蛋糕喂进他嘴里，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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