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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
“我懂了,我全部明白了。”
高铁上吕常在摸着下巴,断言道。
正好列车驶过平原,窗外是大片荒芜的土地点缀着绿意,一条小溪蜿蜒而过,融化一轮冷日,还天地一方明镜,坦荡地行走着。
“你们兄弟其实就是太拧巴,都爱对方胜过自己。你想你哥坚持音乐梦想,开开心心地玩乐队,你哥希望你无所顾忌,继续在化学领域深造。”
“可这不对啊,你们最困难的时刻都坚持过来了,一起来Z市生活,在半边街安顿,结果就因为吵架你哥跑路玩失踪,转眼就一年。”
“然后你也一声不吭,不去追他,不去打探他的消息,一直孤零零一个等在家里。”吕常在越说越觉得离谱,“如果不是姓白的混蛋找上门,你不会一直当鸵鸟吧?”
“没救了,两个弱智。”
“章言轻中间来找过我的……”章探之纠正。
“重点是这个吗?”吕常在气笑了,“对,上学期四月底的时候,结果呢?”
“我们又吵了一架。”
“是我不好,我不会说话。”
吕常在一滞,车厢里安静数秒。
“事情发展成这样总有个原头吧……”吕常在烦躁地抓了抓头,然后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姓白的是怎么回事?”
“亲戚,具体关系不清楚,也没记过”章探之轻描淡写,“他父亲是我们法律上的监护人,承担义务时隐身,却仗着权利觊觎我父母的遗产。”
“他父亲比白柏这个废物强很多,他们突然找上门来,用伪装获得了我哥的信任,然后利用我威胁我哥同意了财产转让。”
“然后我们就被扫地出门了,自此我哥也变得更加沉默。”
“什么时候……?”吕常在轻声问。
“章言轻十八岁生日前一天。”
“真恶心。”
“是啊,很恶心,但有效。”
言轻……吕常在默念着这个名字。人微言轻,符合兄弟二人的身世,同时言轻行重,也匹配他的性格--对了,章探之他们家的乐行叫“清宴”
“难怪你说你打架厉害,早就准备好了要打爆姓白的狗头?”吕常在回过神来,调侃道。
章探之摇头,“那是后来,我们搬到了一座小城,治安不好。我哥身体不好,经不起过度操劳,所以我也就略懂拳脚。”
“这话的意思……你哥上大学就不和你在一座城市?”
“嗯,他本来想留下来陪我,或者带着我一起走,但是我都拒绝了,我们吵了一架。”
“他肯定不能留下来陪我,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同时我也不能跟他一起走,这样他不能专心经营自己的圈子。”
“如果我是你哥,我也想骂你。”吕常在扶额,“然后你哥真就妥协了?”
“嗯”
“……”
如果是吕常在自己,他拼尽全力,跨越千山万水都要和亲人在一起,而章家兄弟却一次次将对方推离自己身边,仿佛离开了自己对方才会过得更好似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不知道为什会这样。”
“因为白家的事情他一直不开心,好几次我都发现他在喝闷酒发呆。我知道他是觉得没有保护好我,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兄弟二人生来就是命运相连,休戚与共的。”
“他以前不这样,很开朗,也有一帮朋友,一起组了个乐队,经常在家里练习,吵得隔壁的我没法看书。他的朋友们都很有趣,对我也好,和外表不同,是很谦逊友善的人。可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我也再也没听说我哥有其他朋友。有时我哥整理房间时,翻到从前的乐谱和高二之前的物品,会像目睹陌生人的人生一样沉默很久,然后回头对我说,‘我只有你了’。”
“可是,除了我,章言轻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大部分都是歪理!”吕常在提高了音量。
“你是不是觉得,章言轻的变化是因为太沉溺于过去,被责任束缚住了?‘哥哥是因为照顾、陪伴我所以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所以封闭内心不愿意和他人交流’,这样?然后到一个新环境,远离了过去的伤心事,尤其是自己,章言轻就能开始崭新的生活?”
“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心灵创伤?它不是靠摘除化脓部位,不是靠简单的遗忘和自我欺骗就可以自己痊愈的。你哥已经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应该用足够的陪伴和疏导一点点驱散笼罩在你哥心中的乌云,结果你再创伤他一次。”
“停--你先别说,听我说”吕常在预判了一手,“就算你哥到大学后的确变开朗了,好像真的走出来了,甚至也对你说要重拾音乐梦想,都是因为你哥哥知道,这是你的希望。”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永远会因为在你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四年缺失而愧疚,你们的矛盾也积累得越来越深。”
“你哥也是”吕常在抱怨,“当时就应该给你一逼兜,然后不管不顾地把你带走,反正你也打不过他……”
说到这吕常在一愣,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还有顾勉他们不也是吗?章探之不说,他们就小心避开,从不过问章探之的家庭情况。无数次后悔周六那天应该跟上去,事实是章探之吼了他一句,他就秒怂。
恐怕章言轻比自己还没出息,吵架时章探之稍微说了句重话,他就会委屈地直掉眼泪,害怕地慌了神,哪怕章探之下一句让他去死也毫不犹豫往火坑跳,只要章探之开心满意。
“然后呢,你们又为什么吵架?”吕常在叹气。
“然后就和你猜想的一样。”
“我哥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工作,酒吧驻唱、音乐节表演等等,再加上网络直播已经吸引了不少粉丝。我初中毕业到Z市读高中,他也跟着一起来了,经营一家小乐行,他继续音乐事业。”
“在我们被白家侵吞了遗产后,本来稳步上升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我哥很焦虑,在大学拼命赚钱,我瞒着他也是。”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哥,他高一时成绩非常好,后来学业不得不荒废,只得考入一个层次差了一截的大学,在大学里也不能安心学习,更不敢读研读博。”
“可能因此,我哥希望我能在化学领域深造。他说要给我买一屋子的化学书籍,然后给我置办一个专业的研究室,送我去参加各种训练营和交流会议,还说我错过了小时候的时光,已经落后其他人一步了,应该快马加鞭。”
“可是我犹豫了,一直回避,最后回避不下去,就爆发了。”
“包括我哥之前四月份来找我,和这次我来找他,都不欢而散。”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在同样的晴朗的上午,窗外是澄澈的蓝天,吕常在又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会知道,其实很少有人会问章探之这样的问题,而且是坚定的两遍。
章探之一笑,“我当然爱惨了化学。”
吕常在动容,他从没听过章探之如此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喜恶。
“这又何必呢?”吕常在苦口婆心,“既然喜欢就去追求啊,你看看你,平时除了看点论文期刊哪里表现出喜欢化学?藏得严严实实的,一副君子淡如菊,无欲无求的样子。”
“哎,也是因为愧疚吗?哥哥因为自己没能考入理想大学,不能在学业上深造,所以自己也不敢追求梦想。”
“的确不敢”
“我无法想象我的未来。”
章探之的表情有点怅然若失。
列车从站台启动,发出轻微声响,车厢很安静,章探之似乎也染上了深秋的萧索。
吕常在:……
吕常在:死嘴,快想词啊!!!
吕常在嘴角下撇两个像素点,多云转阴,并陷入短暂失语和头脑风暴中。
“很少见,章探之竟然会说出这种话,那么自信睿智的一个人……”吕常在豁达一笑,“章言轻真是你绝对的软肋,只是可能有他消息的人出现你就慌了神,然后直奔S市,但在此之前却一直装作无事,不闻不问。在高铁站时也是,因为又一次吵架结果哭了……”
“不过你似乎一直这样,对别人的事侃侃而谈,仿佛已经看透人生真谛,到自己就是忽略不计,‘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就比如你刚刚的讲述,很冷静,张口闭口就是你哥怎么样,好像经历了父母亡故的不是你一样。”
“我算是明白为何你们兄弟总吵架了。”
“对待太珍贵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结果忘了自己在对方心里也是珍贵的易碎品,每次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却只敢等待对方的原谅。”
“章言轻在S市做乐器生意吧,听说生意还不错?他一直惦记着你上网课赚钱耽误了你的化学天赋吧,想着攒够了就回Z市堵住你那‘深造学习太费钱’的嘴脸。他没继续音乐事业?是因为离开Z市那次吵架的时候和你赌气,‘既然你拒绝我的资助,那我也不玩音乐了’这样?这才是你一年多以来装作和化学离婚的内在原因吧?”
其实吕常在觉得自己本应该愤怒的--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他就是世界上最配拥有光明未来的--脑子里骂了无数遍章探之傻逼,真的开口时却半是感叹半是玩笑,还有一点被平淡语气掩盖的心酸。
“……”
章探之也释怀地笑了,“差不多,明明很简单的问题,却总是演变成争吵,然后因为太在乎,那一点争吵就会一直横亘在心中,因为对方而踌躇不前。”
二人对视,都有些无奈,刚刚紧张的氛围也变得轻松。
章探之内心有点惊讶,自己一时间放松警惕的吐露,没想到吕常在却用一个很温柔的态度托住了它--他真的很聪明,仿佛天生懂得如何爱人。
“你们只是需要一次坦诚的交流”吕常在说,“还有,好好爱自己。”
“喔”
章探之扬眉咧嘴,很贱,吕常在皱眉龇牙,很气。
“我觉得都是因为我哥不信任我。”
出站台,顺着人流乘扶梯,很快就是广场,视野一阔,章探之也生起闲心蛐蛐自家亲哥。
“怎么说?”
“如果我们同龄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大哥,你们父母去世的时候你多大?”
“八岁。”
“哦~原来是八岁啊,我还以为是二十八呢。就算你心里再怎么把自己当大人,你也是个应该被人宠的孩子啊,小屁孩儿。”
一路都比较淡定的章探之一愣,脚底板被地面硬控半分钟。
“等等我……”他小跑追上吕常在,又不说话了,不过看样子,吕常在又恢复了平时的谈兴,嘴叭叭个不停。
虽然非常非常荒谬,但章探之的确是忽然意识到,原来在大众的眼里,自己才是应该被保护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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