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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路
残存的气流从人类少女周身涌起,在地上打了个旋,温柔地推开周围缭绕的烟尘,留下一片清明的视野。
天空中再也看不见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黑点。火枪雨也停了,这一串来路不明所以也去得莫名其妙的灾难忽然停止了。
祁访枫依旧气得咬牙切齿,但现下不是生气的时候。
她藏在沙尘后的视线挡住了一个人影。
人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蝶妖的身体,再睁眼时全然换了一种姿态。
她像一只可怜的幼兽,无助地赌着谁的善良,全无威胁性地小声祈求:“请您救救我的家人……求求您……救救她……”
半空中的妖族投来视线,他的棕色耳羽在阳光下晕染出鎏金似的光辉,在阳光下映出清冷庄严的神圣感。俊逸的白肤青年有着一双黛青色的圆瞳,深邃迷蒙,仿佛注视人间的神明。
青年降落,他的目光在漫天纷飞的绒羽上停留一瞬,旋即垂下眼帘。
“松手,我帮她疗伤。”青年平淡道。
祁访枫恍然惊醒似的,小心把伤员交给他,紧张地盯着看。青年的手心浮现柔和的白光,贴在被洞穿的胸口上,皮肉加快了蠕动生长的进程,很快恢复如初。
青年道:“只是失血过多,日后好生照料就行。”
他张开翅膀就要飞走,祁访枫一把拉住他,表情愧疚又无措:“拜托,求求您……先别走,我一个人没办法保护她。”
人类脸上泫然欲泣,心里飞快算计。她这三脚猫功夫带不动昏迷的若木,看圣通王那死样祁访枫是不敢把它叫醒了,又找不到君华……她只能先抓住这只漂亮大鸟。
对不住了老兄,这回算我借驴下坡,日后一定报答你。祁访枫在心里默默道歉。
青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会走。”
祁访枫一愣,点头答应。
事实证明,她的行动是正确的。
一只魔化的野兽伺机已久,骤然扑上来,血盆大口能把祁访枫整个吞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野兽就被一把长刀切成两半。鲜血淋了祁访枫满身,她愣在原地没说话,青年也沉默着,只是擦拭长刀上的血迹。
鲜血浇了一身,反到让祁访枫冷静下来,冲青年点头:“多谢少侠。”
青年不语,祁访枫怯生生道:“少侠姓甚名谁?在下来日也好上门报答。”
青年这才开口:“不必,我们不会再见。”
气氛冷了下来,祁访枫假意的惶恐多了七分真。青年沉默半天,才道:“青苑,没有姓氏。”
祁访枫乖巧极了:“青苑少侠。”
青苑没再说话,安静地守着她们,时不时就要起身击杀扑上来的魔物。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青年眼看着就要离开,祁访枫不由得心焦起来。她频频看向南方,一次次地查看若木的情况。
祁访枫有自知之明,她这点功夫别说对付狂躁不已的魔物,来只体型大点的普通野兽她都吃力。
就算她们幸运至极,这一路都没有怪物袭击,祁访枫也不觉得她能扛着若木一路走到南部国境。西大陆的蝶妖可不是小巧的花精,按人类的幻想审美来看,她们可以说是一点蝴蝶的轻盈都没有。
若木三个形态,最小巧的人形也有一米八三。妖族骨架大,肌肉密度也大,重量都是两百斤往上走,她扛得动才有鬼。
祁访枫焦急地数着时间,青苑一言不发地站桩,时不时砍死两只野兽。
当君华的声音再次传来,祁访枫心中升起莫大的感动。
“大姐,这里!”祁访枫激动大喊。
一阵风刮起,祁访枫再回头,原地已经看不见青苑的身影了。
君华一身血迹,身后跟着数百士兵,全都狼狈不堪。她身上还挂着被血粘住的破损鳞片,此刻也没空处理了。
她一看若木晕着,再抬头,又见祁访枫身上全是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情况——你们没事吧?”
祁访枫连忙简单交代了经过。
君华抿唇:“我知道了,我们回去。”
祁访枫一愣:“去哪?”
君华握住剑柄,看向北方:“……回樗尤王城。”
“邻居们还在那,我的士兵也有家人在那边,总要去找。”君华平静地宣布,“等找到了她们,我们就走。”
祁访枫更茫然了:“然后去哪?”
君华沉默一阵,神色难得有些疲惫,只说:“我会保护你们的。”
……
君华带着几个动作快的士兵一路急行。
再次踏上这个繁华的王城,君华有一瞬间的晃神。
倘若不是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变相保持了清醒。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中了幻术,把这看成东莲王城——那个被边界军一把火烧了的城市。
相差无几的断壁残垣,焦黑的地面,尸横遍野,残肢满地。高耸的宫殿缺了一角,破败地灌着风,焦煳味冲得鼻子闻不到别的气息。
君华不再分给破败的城池目光,按照记忆在面目全非的城池中飞快搜寻。在一片倒塌的房梁中,忽然传来微弱细小的啼哭声。
君华翻开盖在上方的木板,下面挤挤挨挨缩着三只小老鼠。咫尺处是两只幼鼠的尸体,它们不够幸运,刚好被烧死了。而在这群小家伙上方,是已经浑身焦黑,血肉模糊的鼠妖。
君华愣愣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忽然笑出声了。
还好没让小枫来,否则她一定认不出这些小家伙是梅桃的孩子,给当成一般老鼠忽视掉就糟糕了。
君华把三只小东西抱起来,裹在胸前的衣襟里。在心中向梅桃抱歉,她来不及收拾她的尸体了,希望她不要介意。
再细细找过去,又找回几人。司月当时和连泽姐弟在一起,几人躲得及时。虽说都受了伤,但勉强还能行动,一齐跟在君华身后。
君华跑向桑霭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狐狸商人不见踪迹,活泼的小狐狸崽子也没了声音。任她怎么搜索,这片快烧成白地的地区都没有活人。
“桑霭!”君华喉咙都快喊哑了,“大娘子!启霞——!越虹——!”
她一遍遍地叫着桑霭孩子们的名字,无人应答。后退时不小心踩碎地上的焦木,听到声音的君华惊喜回头,看见的只是坍塌的木料。
阿旭忽然拉住她的袖子:“女君莫要找了。”
“什么?”阿旭指着要和残垣融为一体的几具尸体,依稀能看出死者的种族和年纪。他心下不忍,颤抖道:“她们在那。”
君华木在原地,一顿一顿地说:“就算,这里只有五个人,非云,是六娘子。”
她小心地把吱吱叫唤的小花枝鼠们递给阿旭。
君华环视一圈,抽出重剑。
她今天就是犁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重剑的剑风扫平了地上的障碍物,君华眼眶发红,声嘶力竭着喊:“非云,非云!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快出来!”
无人应答,只剩下最后一个角落,君华快不敢去清理上门的障碍物了。她怕看见那个孩子的尸体,也怕她连尸体都找不到。
角落响起咚咚的敲击声,君华倏地一惊。发现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君华立刻清掉了上方的障碍物,用黑剑撬开快焊在一起的地窖。
金属碰撞的脆响回荡在地下空间,幼童微弱的呼救声让君华的心落回地面。她动作僵硬地把昏迷的两个大人和直咳嗽的桑非云抱出来,整个人后怕极了。
要是她再大意一点,没有连地下一起搜,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了?和她擦肩而过,在离她不到几尺的地方死去。
“校官……”散开的士兵很快回来了,每个人都是一脸惶恐,君华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人呢?”
士兵颤抖着手,双目赤红:“找不到……校官,我们找不到,连尸体都没有……”
君华快反应不过来了:“都没有?你家二娘呢?那孩子向来跑得快,会不会躲起来了?”
士兵忍不住哭泣出声,每个音调都支离破碎:“没有,什么都没有!”
“……找,至少找到尸体。什么地方都翻一遍,全都找一遍!”
她们没能有机会把所有地方都找一遍,搜索的脚步在樗尤王的宫殿中停止了。
近千具尸体倒在宫殿中,面目狰狞,死不瞑目。和宫外不同,这里的尸体衣裳完整,身上被割开了放血的口子,皮肤没有灼烧的痕迹,他们不是因为火枪雨死去的。
血液深深浸入宫殿的地面,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若木教过她许多,常见的阵法符文君华是认识的。尽管用以绘制图案的血液已经晕染开来,却依旧可以倒推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大多数阵法图纹都是禁术,因为无论它们的目的是什么,驱动所需的能源中最容易获取的就是妖族的生命力。
这是一场献祭。这些人什么身份都有。有从街面上仓促抓来的平民,也有锦衣华服的氏族,美丽温驯的宫人侍者……也有她士兵的家人。
君华看不清眼前的场景了,她的记性很好,她记得她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和代号,也记得她们的家人。
那个士兵家里活泼好动的二娘,君华是抱过她的,那是个调皮的孩子,一点也不怕她。倒在地上的老妇是黧的母亲,她古板得很,每次都把黧骂得厉害,偏又最关心她,总是讨好地带着礼物拜访自己,希望上官能多多包容自己不成器的女儿。
那个姑娘、这个孩子……君华能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故事,也记住了他们死去的模样。
士兵扑到亡者身上失声痛哭,君华只是愣在原地。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小贩邻居。小枫还从她那里买过蜜糕,自己也被她当成活招牌揽客过。
……你怎么在这呀?
小贩睁着眼睛,也看着她,也问她:女君怎么来了?
“校官……”士兵抱着孩子的尸体声嘶力竭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替她杀敌剿匪,她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君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哭声回荡在破残但富贵依旧明晰的宫殿中,最终,君华只是说:“……走吧。”
没人回答她。
“——我要杀了她,樗尤王,我要杀了她!”那个士兵抱着幼童的尸身,咬牙切齿道。
守在亲人身边的士兵默默抬起头,像河岸边的幽魂,寂静地凝视她。找到了幸存家人的士兵默不作声,紧紧拉着家人的手,沉默地看着她们的校官。
“……走吧,报仇。”君华握着剑,平静道。
……
她小心照看着三只柔软脆弱的小老鼠,给还没长毛的小崽子们挨个喂食,等叽叽喳喳的声音弱了,确认它们都睡过去了,祁访枫才松了口气。
桑启霞还没醒,桑非云倒在老仆人怀里,显然睡得不太安稳。桑家六个孩子,加上桑霭这个家主和一群帮佣,只剩下了这姐妹俩并一个老仆。
老仆看起来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一双眼周围生了不少皱纹,浑浊的眼珠却仍透着机敏的光。
“姑娘,这几只崽子一点用也没有,哪里要得了这么好的奶水。我家小姐年幼,身体更是打小就不好,不如——”老仆循循善诱,祁访枫却不耐烦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东西桑非云当然也有份,但谁也不能多。
祁访枫冷声道:“要论这个,这三只幼崽才是真的年幼体弱,不多给些有营养的奶水是真有生命危险。你要是觉得他们没用可以丢掉,那你这个老婆子也可以被丢下去了。”
她这话一点情分不留,在他人听来刻薄至极。
至少老仆是被气得脸色铁青,祁访枫冷笑道:“护着我们这些人的是我阿姐。要是你觉得你有资格对队伍指指点点,就去找我阿姐商量,看看你还有什么高见。”
能走得动路的士兵家属脸色也变了,他们也只比板车上的人健全一点,根本说不上“有用”。真要这么“丢”下去,他们也得被舍弃。
见周围人脸色都不好了,老仆才恨恨地闭嘴。没一会,她又絮叨起来:“主家可怜啊,平日里好生照看着街坊邻居,临到这时候小姐一点好东西都吃不上等大小姐醒了……”
祁访枫懒得管她。
刚恢复了些体力,祁访枫就下了板车自己走。拖车的士兵也不是铁打的,她能少添乱就少添乱。
两百余人的队伍就这么停在道上,野兽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群猎物,趁着夜色欢喜地冲上来就被一把重剑结束了生命。
君华拖着硕大的斑斓猛兽回到营地,几个士兵自发上来扒皮切肉。祁访枫把采来的野菜和切好的肉块往锅里放,没有调料,味道肯定不好,但眼下的情况能吃饱就行。
君华就更无所谓调料了,众人围着篝火吃熟食,她用匕首切肉生吃。一个人吃了近四分之一的兽肉,她才一身血迹地回到人群中。
篝火映在她身上,泛着阵阵冷光。
祁访枫舀了点汤给她:“喝点吧。”
君华没接,祁访枫也不强求。她将碗递给桑非云,等她喝完,揉揉小孩脑袋把人抱过来。
“若木还没醒吗?”君华忽然道。
祁访枫扯扯嘴角,开了个玩笑:“担心什么呢?这里可没有达官显贵要她帮你打交道。”
君华失笑摇头,她望着篝火,没再说话。
这个队伍里每个人都可以迷茫,可以问前路,唯独她不可以。
“你看不起我吗?”祁访枫拽住她的胳膊,手指越攥越紧。
君华都怕她把手指拗断了,连忙哄着:“没有,小枫说什么呢,当然——”
祁访枫看着她,君华伸着的手放下来。
“那你说,我们该去哪?”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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