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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爱有别离
先生走的时候,她没有出去。
她不太想再看先生的背影了,总是先生来了又去,她也不是不会难过的
铜锅咕嘟到现在,汤汁正浓,穆青拈起牙箸,开始肆无忌惮的在铜锅里挑挑拣拣。
白菜心吸足了汤,一夹就化,冬菇香的让人舍不得咬,干鲍海参惨入冷宫,被某人一筷子踢开,挪出地方再涮了些新鲜现切翻盘不落的羔羊肉
反正先生不在,志得意满的小狐狸挖了一大勺韭花酱,准备守着这个锅子吃个肚圆
殿内弥漫着一股松弛而又温暖的气息,正午的阳光似一层轻薄的蜜,给一切都附上明媚的光影
门帘微微一动,穆青不疑有他,“回来了?给我取点——”
话音戛然而止。
素服宽袍的男人笑意盈盈,立在门槛所划出的明暗交界线上。那双眼睛如春风化雨,莹润的不像话,却没来由的让穆青胸中平地起块垒,乃至生出一股冲天的浊气
她放箸提袍,倾身下拜道,“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圣体安泰,福泽万年”
太上皇穆铮并未立即叫她起身。
他闲庭信步般踱了进来,衣角拂过光洁的金砖,悄无声息。在咕嘟作响的铜锅旁微微倾身,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惬意。
拿起穆青方才放下的牙箸,慢条斯理地在翻腾的汤里拨弄了几下,精准地夹起一片被她“打入冷宫”的海参,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她面前那只堆满“战利品”的小碟旁
“暴殄天物,”他摇头轻笑,“胶东的海参是最适合进补的,你身子又弱,还挑食不吃”
“汤底倒是熬得正好,”他语气温醇,带着几分无奈,“怎么你的小厨房就能熬出这样的汤来”
“回父皇的话”,穆青跪地四平八稳,“熬汤不过是四个字罢了”
“嗯?”穆铮托住下巴,笑的正好,“愿闻其详”
穆青低头,背却挺的笔直,“按部就班”
“汤是百家之精华,取其清,去其浊,得其精,撇其粕,总而言之,该泡水泡水,该焯水焯水,去沫去渣,上够火候,则万事可成”
穆铮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牙箸,“好一个万事可成”
“坐吧”
“谢父皇”穆青直到此时方才能起身落座,铜锅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模糊了表情
“你对陈璇有几分真心?”
问题又急又快,像一把冰锥,猝然凿穿了所有帷幕,铜锅的咕嘟声骤然显得刺耳,仿若水银泻地,令人毫无回旋之地
穆青刚刚握住杯壁的指尖一白,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午后的蜜色阳光照在她侧脸上,冰冷如霜
她抬眼撞进穆铮的眼里,那里没有慈爱,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等待着她的失态或狡辩
不能慌
真心?她有过。在那些挑灯夜读里,在嬉笑怒骂里,在那人的文墨字句,乃至于一粥一饭里
那点隐秘的、滚烫的、属于穆青而非陛下的心意,她骗不了自己
可喜欢,在这九重宫阙里,是最无用也最危险的东西
她睫毛微颤,垂下,复又抬起。眼底那瞬间汹涌的波澜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近似坦然的平静
“父皇此问,儿臣需答两份。” 她的声音有些低,却字字清晰,不闪不避,
“一份,是学生慕其才学人品,敬之重之,引为股肱。此心甚真,可昭日月。先生于我,如暗室明灯,不可或缺。”
念及此处,她停顿片刻,“另一份……”
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淡而薄,像浮在水面的雪花,
“是君王用其能,借其势,安己位。父皇,盐政、兵权、世家……哪一处不是荆棘丛生?陈璇之名,朝野之望,便是最好用的开路刀。这份‘用’心……”
她迎上穆铮的目光,“儿臣亦不否认。”
她把喜欢与爱慕这样的字眼,消解成了慕才,又把更复杂的情感,折叠进了冰冷的利用之中
真话假话,各掺一半,搅拌得难舍难分。连她自己,在这一刻,也恍惚辨不清究竟哪份更重
穆铮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永恒的笑意淡去了,只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个模糊的旧影
“又聪明又蠢,到时候一无所有,记得自己找根绳子挂死”
穆青有些茫然的听着这句话,穆铮的轻蔑几乎溢于言表,她自认为大不至此,随即便定下心来
“请父皇赐教”
靖王一爵至今已历四世,傅安澜此人出身王府却自立门户投身清流,陈璇与她是又打又谈,维持着遥尊虚主的客套
陈璇也并不纠缠,西失东补,捞出了教坊司里的崔贞,笼络崔氏门人,隐忍不发,跟他这个太上皇打擂台
他本意将穆青塞到陈璇的床上,离间崔陈二人的感情,再不济怀个孩子,他也能借此笼络陈璇,反正流着穆氏的血,他还年轻,还能慢慢调理储君
“赐教?”他摇摇头,目光落在她年轻而紧绷的脸上,语气竟有种奇异的温和,却比刚才的尖锐更让人心底发寒
“我教不了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人是你自己要用的。只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却又随时准备将其变为毒药的亲昵,
“崔贞是我金口玉言,崔氏老郎君亲笔允诺,陈璇她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们生同衾死同穴,结发白首,举案齐眉,她会有女绕膝,其乐融融……”
他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桌面,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那股酸意是后来才漫上来的。
穆青端坐着,背脊笔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圆桌边缘的紫檀木纹路硌着指腹,传来坚实冰冷的触感,将她牢牢锚定在“陛下”的躯壳里。
她甚至没去想陈璇。脑海里晃过的,是很多年前某个黄昏,陈璇离开时,一片素青的衣角拂过殿门石槛,沾了灰,她自己没察觉。她当时想,下次要提醒她
就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念头,此刻却像一根细而钝的针,慢吞吞地往心口里旋。不很疼,只是带着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脏。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八个字,方正圆满,像官窑烧出的上等瓷,连一道裂纹都寻不见。她方才那些守着铜锅的、毛茸茸的欢喜,相比之下,忽然就显得……很不体面。
喉头有些发紧,舌尖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甜腥,像咬破了腮肉。她将这滋味无声地咽下去,连同那点刚刚被父亲亲手挑破的,名为“可能性”的泡沫。
她的人生早有端正的图样,她那些没名没姓的惦念,连旁逸斜出的笔墨都算不上。
酸意这才彻底泛滥开来,无声无息,却浸透了五脏六腑。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骨头缝里渗出的、冰冷的倦。
阳光斜斜切过她的侧脸,明暗交织。年轻的帝王仍然拥有无懈可击的威仪,暗处……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刚刚悄无声息地塌了一角,陷进去,再也填不满了
穆铮像是餍足的野兽,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崔贞才女,尤擅绘鲤,靖王府引玉泉入宅,蓄千尾锦鳞,由陈璇悉心照料”
“而陈璇,向来不理庶务,视金钱为无物,在迎崔贞入府时,倾王府之藏为聘,使崔贞短短数年的功夫能做起她那崔氏商行……”
“你以为那是情深义重?”他抬眼,看向穆青陡然僵住的神情,嘴角那点弧度近乎残忍,但他今日似乎格外松弛,素袍的衣料摩擦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崔贞借着靖王的大印当年拿了多少盐引,吃了江南江北多少引岸,棉布要插手,茶叶要分羹,甚至敢虎口夺食,在江南征地!”
穆青突然回过神来,她敏锐的察觉到了面前人的亢奋,他极尽语言之能事的描绘太过于生动,简直像是一只窥私的老鼠……
什么样的人会孜孜不倦的去描摹别人的幸福,却仿佛嚼钢咬铁,如入地狱般带着不息的怨恨?
“不,那是枷锁。崔氏满门的血,和崔贞这个遗孤,给她套上的、最体面也最牢固的枷锁。”
午后的阳光已渐渐淡去,铜锅里的红碳也要散尽热意,穆青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岁月同光
“所有的‘清流之望’,都建立在她必须先是崔氏婿这个根基之上。可她若敢掀崔氏旧案,第一个身败名裂的,就是当年作壁上观的靖王府自己”
“她不动手也不行,”穆铮笑笑,“崔贞这样的性子,迟早要给家里人要一个公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底却仿佛映着什么遥远而炽烈的景象。午后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棂,在他素净的袍子上切出明暗,将他半边脸笼在渐浓的暮色里。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自语:
“水落石出,山崩地裂……一切恩爱情浓,轰然崩塌,尘烟散尽,留下……”他顿了顿,舌尖无意识般舔过下唇,像在品尝某个早已预见的、混杂着灰烬与铁锈的滋味,“……遍地狼藉。”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吐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酷。仿佛那不是一句预言,而是一幅早已在他心头描摹过千百遍、甚至反复推演过每一个碎裂细节的图景
恩爱的夫妻如何反目,坚定的盟友如何背刺,所有光鲜亮丽的“情深义重”,如何在更庞大的利益与更冰冷的真相面前,碎得一文不值。
他抬起头,目光与穆青相接。
穆青心口那股冰冷的酸涩与倦意,忽然间被另一种更沉静、也更辽远的情绪覆盖了。她看着父亲那张依旧温文带笑、却仿佛在暮色里迅速风化出裂痕的脸,看着他皮囊之下那沸腾不息、却永无解脱之日的怨憎与荒凉。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汤挺鲜的,您要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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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爱有别离,一切山岩会崩塌,一切树木会摧折,一切江河会枯竭
那就别离 崩塌 摧折 枯竭 呗
天寒地冻 各位记得喝碗热汤呀~
突然发现这章和上一章的标题对起来了hhh,今天是因为人在外面没法设置定时所以提前发了,祝各位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