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忙乱了一个早晨，待日头高升，暂居苦萍村中的众人皆整好行装，拖家带口，准备离开这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

　　对于离开此地，许多人一开始是反对的。昨夜已有好几个领兵的将领带着自己的兵悄悄逃走，只剩下雪琅和另外两名将领，他们三人都执意要走，许多百姓权衡再三，自觉若落了单更不妙，最终在三人的坚持和受人尊敬的孟夫人的徐徐劝说下，绝大部分人才同意了暂时离开。当然，也有一些极为顽固的，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们年纪大啦，走也走不远。况且，就算了开这里去了别处，别处就没有杀人的军队吗？我们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已经看淡生死，唉，现在只求能死在故土，别的也就无所求了。诸位，不必再等我们了。”

　　逃亡的队伍启程之前，几个执意留下的老人对雪琅他们如是说道。

　　众人唏嘘不已，心知对方已下定决心，难以劝解，也只能留下一些物资，转身启程。

　　他们带走的几辆木板车上坐的多是老人孩童和伤员，春雨陪着走在车边，车上角落里坐着的桂圆正紧紧抓着娘亲的手。

　　走着走着，春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永远离开故乡了。她回头遥望，目光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看到苦萍村已经离她越来越远，村口那几个老人也化作一个个小点，几乎看不见。

　　会不会，留在家乡反而更好？春雨心中忽然有这么个想头。

　　就像留下来的人说的那样，每日疲于奔命，也不知道悬在头上的刀什么时候会落下，就这样逃啊跑啊，什么时候后是个头呢？她活了二十年，又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呢？

　　春雨心绪不宁，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娘，娘。”

　　桂圆见娘总是回头看，脸上表情莫名的难过，便赶紧叫她，吸引她的注意力。

　　春雨转过来，看着桂圆的小脸蛋，突然笑了：“怎么蹭的像只小花猫。”

　　说着，她用手轻柔地擦去桂圆脸颊、鼻子上的灰尘。桂圆怕痒，咯咯地笑。

　　在女儿无忧无虑的笑容面前，春雨把心放回肚子里，又看向远处走在队伍前面的雪琅，将方才的想法抛诸脑后。只要女儿和弟弟还在，她就不算没有家！

　　这个队伍匆忙上路，前路渺茫，大家心中皆惴惴不安。而孟晴的担忧很快就发生了，无论是冷副将还是薛队正，都不是雪琅这个十五岁的小年轻能弹压住的，就算有孟晴在，但毕竟章守理已逝，对他们的震慑力远不及往日。在路上走了没两天，三名将领便开始了内讧。

　　内讧的最终结局是早有打算的冷副将和薛队正带着自己的兵，卷了不少物资跑了。但雪琅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不少士兵没有跟着那两人跑，反而留了下来。最终，经过一番混乱，雪琅清点人数，发现自己手头有近五百的兵力，而随他们出逃的老百姓的大部队也在他这边，毕竟冷、薛二人自有去向，老百姓对他们而言更像是累赘，他们不愿也没必要带他们走。正因如此，许多记挂着家人的军士也最终留了下来，没有虽原来的上司跑路。

　　在士兵和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雪琅只能强撑着，拿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带领大家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每日都像个撅着屁股演戏的猴儿，忙着给大伙演一出“我有的是办法”的大戏。可实际上，他也茫然无措。冷、薛二人还有个投奔处，雪琅举目四望，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但随着秋老虎退去，雪琅他们找到了方向——无论如何先往南走。

　　他们缺衣少食，更没有充足的取暖物资。纵然南方已经多数落入各地叛军手里，但只要有一块清静地能让他们度过今年这个冬天，而不是一群一群的冻毙于北方寒冷的荒野之中，那便是万幸。

　　想到这，雪琅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看头顶深秋时节正慢慢失去威力的太阳，判断了一下方位。他估摸一番，最多还能走一个时辰，在天黑之前，要找到今晚的落脚点。

　　雪琅满腹愁绪，回头看去，很快在后面的人群中看到了他的姐姐。这些日子生病的人不少，桂圆把车上的位置让给了病人，此刻正由春雨背着她。

　　经过去年一年的休整，春雨脸上好不容易攒了点肉，在这一个月里又瘦没了。但她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疲倦，而是背着女儿劲头十足地走着，甚至在发现雪琅看自己时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了笑容。

　　雪琅勉强向她笑了笑，转过头去，心里难受坏了。

　　一通折腾，最终还是没能让姐姐的日子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她还是得像曾经那样，强撑着装作过得很好的样子安慰雪琅。
　　雪琅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他想，姐姐和姐姐的女儿就在他身后，他说什么也不能倒下。他宁可被人乱刀砍死，也不愿意在姐姐面前崩溃。

　　今日还算走运，他们走了一段，拐过弯来，发现前面隐约露出一些残垣断壁，似乎是个村落。

　　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近，队伍中有人发出惊呼。前面荒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三个几乎面目全非的尸首，像三片裹着枯树皮的骨架子，在秋风中前后摇晃。

　　看这三具尸身长短不一，只怕是一家三口在此上吊自尽。

　　队伍中的人在惊呼过后也都沉默了，毕竟，这样悲惨的景象他们一路也看了不少。

　　春雨把桂圆抱到身前，捂住小姑娘的眼睛。身旁，阿云咬牙切齿地道：“这世道，这该死的世道！”

　　春雨直愣愣地看着树上挂着的最小的一具尸体，那只是个孩子。又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才会让为人父母的带着孩子一起寻死呢？

　　“阿云，为什么啊，我们就是想活啊。”春雨小声道。

　　阿云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却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她也想不通。

　　春雨无言，悄悄伸出一只手握紧阿云冰凉颤抖的手。

　　雪琅带了两个兵过去把树上挂着的一家人放下来，简单地挖了个坑葬了。然后令人进村刺探，发现确实是个空无人烟的村庄，便下令今夜在此休整。

　　众人入村后，发现这里虽然经历过劫掠和屠杀，但已经算是他们经过的保存的比较好的村庄。房屋够用，挤一挤的话今夜就不会有人需要露宿在外了。

　　春雨依旧和阿云、燕儿一家作伴，她安顿好一切，看到燕儿正在门口站着，呆呆地朝外面望去。

　　春雨便招呼桂圆，让她和小远去找燕儿。

　　邱婶子的脚伤一直没有好，又跟着大部队奔波逃难，伤口逐渐开始化脓，没多久她就撑不下去，死在了逃亡的路上。燕儿无法，也只能与家人一同将邱婶子掩埋在路边僻静处。临走前他们在墓前做了标记，可大伙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活着的人都有可能有去无回，谁能保证他们还有机会回去看邱婶子呢？

　　小远和桂圆都很懂事，过去一左一右缠着燕儿说笑，很快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春雨安下心来，走出屋子想在村里寻找一番，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到什么吃食。

　　在村中绕了一圈，干干净净，只怕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人搜刮过这里了。春雨想着要不要出村搜寻一番，毕竟天气渐冷，哪怕往南走，也得考虑储备食物。

　　来到村中央时，春雨看到雪琅被好几个人围着，正严肃地商议着什么。她不好过去，便走开了，却又正面碰上了孟晴。

　　孟晴看到春雨便露出笑容，招呼她过去，问道：“找仲兄弟？”

　　春雨点头：“想着问问他要不要出去在周围找吃的。”

　　孟晴道：“放心，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已经派人出去啦。”

　　春雨挠挠头：“孟夫人，还是你脑子快。”

　　孟晴这些日子也变了不少，她原本是鹅蛋脸，现下已经瘦了一大圈，下巴都是尖的。

　　春雨想，孟夫人原本出身就好，又是官夫人，哪里吃过这种苦呢？

　　她忍不住劝慰道：“孟夫人，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得撑住啊，章大人他——”

　　刚说到这，孟晴抬了抬手，温柔地打断了她：“春雨，别说，别说了。现在我不能提他，也不敢想他。”

　　说到这儿，孟晴支撑不住似的，转身坐在一旁的土台阶上，轻轻揉着太阳穴。

　　春雨有些歉疚：“对、对不起......”

　　孟晴摇头：“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只是...我知道自己什么样，现在还不是想他的时候。”

　　春雨看着孟晴，如果不是战乱，这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小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这样随便坐在脏兮兮的泥地上。

　　春雨转身坐在了孟晴身旁，她想，孟晴是真的为章大人伤心难过啊。

　　孟晴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看着春雨道：“咱们都是没了丈夫的人，大约你也能明白。若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想他，念他，为他难受，那我就真的走不下去了。”

　　春雨讪讪的，心想，我不明白。

　　毕竟她跟刘五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感情，后面更是仇人一样。唉，话虽如此，世上还是有像孟晴和章守理这样恩爱的夫妻的，只不过春雨自己运气不好，没碰上。

　　春雨索性转移话题：“孟夫人，你真厉害，这一路走来，许多人心里都很服气你...我也是。”

　　孟晴笑了笑：“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里厉害了？说起来，也是为难雪琅了，一个半大小子硬是拉扯着这些人走到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出点主意罢了。”

　　春雨认真地道：“孟夫人，你就别谦虚啦。若没有你这份人望和见识，我们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孟晴碰了碰春雨的手背：“在我眼中，你何尝不厉害呢？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带着孩子东奔西跑，不喊苦不喊累，总是想法子把日子过好。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我们才有希望。”

　　春雨很少被人这样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又有些高兴。

　　她想，孟夫人真好，章大人也很好，可这个世界对他们很不好。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要坚持下去，让孟夫人重新过上安稳日子，给章大人报仇。

　　夜间，春雨猛得惊醒，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把她训练出来了，哪怕睡觉也竖着一只耳朵睡。

　　她方才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春雨赶紧叫醒其他人，将仍在熟睡的桂圆抱在怀中，跑到门口，小心翼翼往外张望。

　　本应漆黑的夜里，有几团火光在远处闪动，春雨他们吓坏了，赶紧收拾东西想要藏起来，却又突然发现根本无处可藏。

　　雪琅和其他士兵也早就聚集起来，他们拿出武器，绷紧每一寸皮肉严阵以待对面未知的敌人，将对方与身后的家人、同乡们隔开。

　　火把越来越近，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兵走入村中。春雨躲在门后，绝望地快要掉泪。

　　前面空地上，雪琅因为发抖而牙齿咯咯作响，但他死撑着，不肯让人看出半分露怯。

　　陌生的骑兵队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为首的队长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对雪琅他们大声喊道：“哪里来的？报上家门，饶你们一命！”

　　雪琅不肯输阵，同样前行了几步，高声道：“我等自江州芦县逃难而来，我们家乡已落入叛军之手，为求一条生路，不得已离家远行。我等只在此地稍作休整，并无进犯之意！”

　　“芦县？”骑兵用鞭子指了指雪琅，道，“你，报上名来。”

　　雪琅犹豫了一下，简短地道：“在下姓仲。”

　　骑士停了停，自马上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向雪琅招了招手。

　　见对方似乎并无歹意，雪琅壮着胆子，按住其他人，独自捏着佩剑上前。

　　那骑士见雪琅过来，才揭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透着精明的脸，还朝雪琅挤眉弄眼地坏笑了一下。

　　雪琅愣了楞，脱口而出：“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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