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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
梅雨不动声色地后仰拉开距离,端起温热的梅子饮轻啜一口:“不是不生,而是缓生、慢生、优生。也要根据具体情况具体生,不能盲目生,要精准生、科学生、高效生,有策略地生。”
她语气放缓,循循善诱:“我和你,说实话也不是太熟。你想,两个半生不熟的人,手足无措地躺在一张床上,因为一场尴尬的亲密接触,稀里糊涂生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你想象一下,是不是很糟糕?”
先前那灼人的热度悄然敛去,李聿此刻的眼神如同初融的春水,表面漾着慵懒的笑意,深处却沉淀着洞若观火的清明。
“王妃的意思是,”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如同审视一只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想……卯时初醒便与本王同沐晨光、共案而食,辰时书房作伴,午间小憩同榻,申时游园观霞,酉时对弈品茗,直至亥时再同衾而卧、耳鬓厮磨……”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此晨昏相对、形影相随、事事共历,方能深谙彼此脾性,情意日笃。本王也好……时时关切王妃起居冷暖,处处留意有无‘意外’烦扰,岂非两全其美?”
“这合理吗?”
李聿放下书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焦躁。
正坐在案前核对新宅库房清单的元夕抬起头:“聿郎所问何事?”
暮色已深,最后一抹残阳在天边褪成青灰色。梅雨去沐浴前把窗户开了几扇,一株红梅正在窗外庭中静静立着——正是那株给李聿留下了不算太好回忆的梅树。
李聿踱至窗前,眉心蹙起一道深深的纹路,望着那株梅树的目光复杂难辨。
“整整五日,我寸步不离守着梅雨,每天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连她换下的每件衣裳都亲自翻查。可她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如果支开我悄悄去收集马厩里所有马的粪便,混着秸秆埋进土堆还安排人时不时去翻动不算的话。”
元夕将手中的狼毫狼毫轻轻搁上青玉笔山,仔细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跟随李聿瞥向窗外。
“就连她与雍也纯的每一句交谈,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挫败,“可我总觉得——她就在我眼前做了些什么我看不见的事。”
暖炉里一声炭响。
李聿转过身,恰好隔断了元夕望向窗外的视线:“不仅是近日邀我一同调制要赠与我那些兄弟姐妹的香薰蜡烛。病愈后,但凡是命妇们的宴请,她从未推拒;茶会上与各家女眷相谈甚欢,马球场上的表现令人侧目……”
他的指尖轻轻叩着窗棂,像是叩问自己的内心:“她在努力适应这个身份。但这一切都太过完美,反倒让我……难道真是我太过敏感,错怪了她的真心?”
元夕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聿郎自有道理。王妃此前确走私大量矿石,如今这般……近乎明目张胆地加速冶炼,实在令人不安。依属下之见,聿郎还是先行强制王妃停工为宜。若引来御史台……”
“不可,”李聿在他对面坐下,抬手用力揉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她是全心信任舒颜,才会将这些事托付于她。若她知晓舒颜一直在向我传递消息……这唯一的线索,也会彻底断绝。”
他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笑声里浸透着苦涩:“我本想监视她,如今反倒处处受她掣肘,竟只有在她去沐浴的这点空隙,我才能与你说些话。对了,杨太府那边,可有动静?”
元夕摇头否认:“云鬓阁每日贵妇往来如织,货品供不应求。其工坊运作极有章法:声响始终控制在合理范围,偶有动静也属正常,且每日宵禁前必定关停。加之其整体规模有限,舒娘子所用的冶炼流程与装置颇为精巧,并无刺鼻烟气或异常排放。在外看来,与一家生意兴隆的首饰工坊别无二致。因此,杨太府并未起疑。”
“内宅无一人踏出过,所有信件你也仔细核查过,确认没有夹带,”李聿的声音透出一种深陷迷局的疲惫,“她究竟是如何与新宅诸人联络的?她要用那些铁条和铜线做什么?我始终很在意那个异邦人……”
元夕的心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隐秘的酸楚。他垂下眼睫,借整理清单的动作掩去情绪。
“旁人如何能与聿郎相较?您轩然霞举,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渊清玉絜,他人或不识,亦永不及万一。”这些话,他藏在心里许久,可看着李聿紧锁的眉头,他又觉得,若这番话能换得对方片刻舒展,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李聿先是一怔,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光亮,随即有些无奈地摇头,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梅枝在夜色中轻轻摇曳,疏影横斜,映在他忽明忽暗的眼底。
良久,李聿终是像妥协般轻声承认:“……罢了,或许也算其一。”
他收敛心神,目光转向案上那叠厚厚的清单:“清单可有什么问题?”
“回聿郎,条目清晰,账实相符,所有记录都与属下今日在库房核对的数目一致。那两株曼荼罗,依您的吩咐送至新宅后,并未入库并由舒娘子亲手销毁。
“此外,王妃前日调阅了王宅库房清单,特意问起那几株不见的花木去向。属下如实告知,是您觉得花色陈旧,想换些新意,只是眼下尚未物色到合心意的品种。”
李聿怔怔地坐在他对面,烛光映在他骤然失焦的眸中,仿佛灵魂被抽离,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塌陷下去。
“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有些害怕,”他攥皱了膝头的衣料,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她必须在我身边。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元夕将批注完毕的清单在案几上仔细收拢,边缘理得一丝不苟。他做得格外缓慢,仿佛在借由这片刻的专注,压下喉头那点不便言明的涩意。
他抬起眼,轻声道:“聿郎不妨和王妃多聊聊。依属下看,她的戒心并不强,心思也浅,喜怒都写在脸上。她似乎……唯独在面对您时,刻意不愿多言。”
他听见廊下隐约传来渐近的脚步声,适时地后退半步,微微垂首:“王妃将至,属下先行告退。”
他说得比往常快了一丝,像是要先行藏起自己不合时宜的痕迹。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梅雨嘴里碎碎念着撞开门帘,踩着小碎步径直扑向暖炉。
她刚盘腿在蒲团上坐定,研磨仿佛凭空凝聚而成,不知从何处窜出,精准地撞进怀中。它用毛茸茸的脑袋急切地蹭着她的衣袖,又扬起小花脸细声细气地叫着,仿佛在诉说这短暂分别里的无限思念。
李聿原本端坐案前,立刻故作忙碌地挪到坐榻前,信手抓起一卷书册。眼风却不由自主地扫向那个蜷在炉边的身影——竟真当他不存在。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的方向挪了近半尺,书册拿反了也浑然未觉。目光落在她仍裹着厚棉布的头上,发梢还缀着未干的水珠。
他犹豫片刻,终是伸出手,想替她解下那湿漉漉的布巾。
将触未触之际——
“鬼鬼祟祟干嘛呢?”她头也不回,惊得他手悬在半空。
“不是、那个……你头发还是湿的吧?”他慌忙收手,言语都有些错乱,“雍也纯呢?或者……我帮你烘干也行。吃烤红苕吗?”
“不用,我头发短,擦擦就干了,”梅雨终于侧过半边脸,“纯纯去找发油了。要吃。啊,她大概来了,你听。”
门外廊下果然传来脚步声,却停在了帘外。
“聿郎,舒娘子急报。”两只手稳稳地托着一枚小巧的密封信卷,伸入室内。
是元夕的声音。
李聿起身,快步至门前伸手取过信卷。
“属下告辞。”
“这般时辰……”李聿蹙眉低语,下意识看了梅雨一眼,“梅雨,你与我一同看吧。”
“好哦。”她应得出奇爽快,托起研磨利落地起身走近,带起一阵清浅的皂角香气。
李聿展开纸条,其上墨迹犹湿:“戌时二刻巡逻金吾卫突入杨宅,一片骚乱,而后灯火未休。似有命案发生,具体尚不明了。”
元夕沿着回廊刚走出不远,身后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眸光一凛,当即旋身折返,右手按上剑柄,佩剑应声出鞘三寸,寒光在昏暗中一闪而过。
却是雍也纯捧着白玉发油瓶匆匆而来。她发间沾着夜露,气息微促。
“雍娘子,”元夕鼻翼微动,声音沉静如常,“身上是何气味?”
雍也纯脚步一顿,低头仔细嗅了嗅衣袖,面色瞬间凝住:“啊、许是方才在妆阁寻这茶花发油耽搁久了。那里堆满面脂、口脂,妾不敢举火,只得就着月光摸索……难免沾染了些杂香。多谢典军提醒,妾这便去更衣。”
“不必,”李聿的声音自帘后传来,“先来伺候王妃理妆。”
殿内,李聿与梅雨正围炉而坐,炉中煨着的红薯飘出甜香。那张密报早已在烛焰中化作灰烬。
雍也纯跪坐案前,将发油倒入掌心。
“这是茶花发油?”梅雨倾身轻嗅,怀里的研磨也好奇地探出脑袋,粉嫩的鼻尖快速抽动着。可下一秒,它就被那馥郁的香气迎面击中,整只猫僵了僵,随即嫌弃地别过脸,伸出一只前爪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是茶花,妾确认无疑。”雍也纯垂首应答。
李聿执起火钳拨动炭块,状似随意道:“你素日不是最爱兰草清气?”
“天气冷了用起来凉飕飕的。纯纯说茶花暖甜,正合时令,”梅雨抬眼看他,眸中映着跳跃的炉火,“不好闻吗?”
“好闻。”李聿微微一笑,注视着她从容的侧影,心底那根弦又悄然绞紧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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