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撒……上去……” 时谈叙的声音已经虚弱了许多。

　　时陈咬咬牙，将药粉均匀地洒在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时谈叙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闷哼声压抑在喉咙深处，整个人瞬间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时陈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动作却不敢停。

　　洒好药粉，他拿起纱布，开始一圈一圈地缠绕。纱布需要绕过前胸后背，时陈不得不尽量贴近时谈叙。

　　他小小的手臂努力环绕着对方，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和时谈叙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汗水与松木的气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时谈叙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感受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的热气。

　　“哥……你疼就……就叫出来……” 时陈一边笨拙地缠绕着，一边带着哭腔小声说。

　　时谈叙没有回应，只是闭着眼，任由他动作。当最后一圈纱布缠好，在侧边用胶布固定住时，时谈叙紧绷的身体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些，但脸色依旧白得透明，嘴唇毫无血色。

　　时陈看着那被白色纱布包裹起来的、依旧隐隐渗出血迹的背，再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和药渍，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坐在时谈叙身边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

　　背上的鞭伤被挤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此刻顾不上了。他侧过头，看着时谈叙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侧脸，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寂静狭小的杂物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灰尘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弱光柱里无声浮沉。

　　过了许久，久到时陈以为时谈叙已经昏睡过去，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过来。”

　　时陈愣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时谈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他。那双眼睛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深邃。他极其缓慢地、似乎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对着时陈，艰难地摊开了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小小的、包装有些皱了的牛奶糖。透明的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温暖的光泽。

　　那是生日宴上常见的糖果。时谈叙竟不知何时，悄悄藏了一颗在身上。

　　时陈怔怔地看着那颗糖，又看看时谈叙苍白的脸和他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带着安抚的微光。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比背上的鞭伤更甚。

　　他伸出自己同样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时谈叙摊开的掌心里，拈起了那颗小小的、温热的牛奶糖。糖纸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洁白的、散发着甜香的糖果放进了嘴里。浓郁的奶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冲淡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和心中的苦涩。

　　他含着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他侧过身，将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靠在了时谈叙没有受伤的胳膊上，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汲取到温暖和安全的港湾。

　　时谈叙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背上的伤口因为这轻微的触碰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推开时陈。

　　他垂眸看着那颗靠在自己臂弯里、沾满泪水和灰尘的小脑袋，听着他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片刻，那只摊开过糖果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落在了时陈同样伤痕累累、微微颤抖的脊背上，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

　　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也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这冰冷肮脏的角落，在这片血与泪交织的废墟之上，依靠着彼此微弱的热度，汲取着活下去的力量。那颗牛奶糖的甜味，混合着血腥和灰尘的气息，成了时陈此后漫长黑暗岁月里，再也无法戒掉的、唯一的慰藉。

　　祠堂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被强行压下，却在时家老宅的平静水面下留下了无法愈合的裂痕。时谈叙背上的鞭伤触目惊心，虽然用了最好的药，依旧在床上趴了近半个月才能勉强起身。

　　这期间，正房夫人似乎被儿子那天的决绝所慑，又或是时父的某种警告起了作用，她和时景都罕见地消停了，没再找时陈母子的麻烦。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和压抑氛围，如同附骨之疽，并未散去。

　　时陈背上的鞭伤也疼得厉害，但他一声不吭，每日依旧偷偷溜去藏书阁，帮时谈叙拿书，笨拙地学着给他倒水，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着沉睡或闭目养神的时谈叙。

　　他怀里总揣着那把小小的刻刀和一块木头，那是他唯一能表达的方式。他用刻刀在木块上反复练习着时谈叙教他的那些字：喆、龢、安、宁……刻痕深深浅浅，笨拙却认真。

　　时谈叙伤好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更深沉、更无需言说的默契。藏书阁的午后时光依旧安宁，但时谈叙开始教时陈更多的东西，不再仅仅是认字。

　　他会指着地图讲山川河流，会翻开历史书讲王朝兴替，甚至偶尔会讲一点浅显的、关于数字和金钱的流动。时陈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假象。时谈叙十二岁生日过后不久，时父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时谈叙送往海外求学。

　　消息传开时，时陈正在藏书阁的角落里，用刻刀小心地打磨着一块木头。他刻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已经有了流畅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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