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如金坠

　　此地的教育制度，与多地不同，侧重于艺术方面的引导。
　　由此引发的结果便是，各式各样的怪人都能在这片区域里洽然生长。
　　就以此刻这条林荫大道上的行人为例，一一说明吧。
　　那个正坐在长椅上闭眼沉思的人，不论什么时候，脑子里总是一半在想实际的问题怎么解决，另一半在想死的事情。他仿佛没有留得住欲望的时刻，一极不成，便立刻就要踏入另一极。不过，也许等到解脱的时候，他就不用被头脑所困了。但他消失了，也只是他消失而已。天地间的一切既不会为他祝福，也不会因他而哀伤。
　　而那个衣着异于旁人的老家伙呢，此人怕冷又怕热，怕改变也怕一成不变，怕无人在意又怕被人关心；一切要付出代价的事情，一概不愿行动，美其名曰顺应天时；对于深爱着自己的人抱着轻视的态度，不，岂止是轻视，简直是冷酷！谁让他信奉着“每个人只得自己怜惜自己，而不可向外求”这样的观念呢。
　　道路尽头的那一位，则是个靠确定性活着的人，一旦不确定的事多线并行时，内心的焦虑就会压垮他。虽然不会表现在言语上，但是会表现在身体上。具体来说，精神紧绷的时候人是难以入眠的。因此，他总是彻夜难眠，时睡时醒，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惊醒一次，看看时间然后尝试再次睡下，等到了白天，睡眠不足的他总是眼睛酸胀难缓，胸口隐隐作痛。他的身体偏爱和信念作对，就像此人的理想和现实之间隔着整整一生一样。
　　不过，和这些怪模怪样的人交谈起来，倒是有趣多了。
　　相邈和倦期来到此地的第一天，就被一场声势浩大的艺术展览拦住了去路。据说，这是当地闻名的雕塑家裕识究的个人展，其中展出了她自二十岁起就精心钻研、用心打磨的作品。
　　将这十年间的所有作品悉数展出，为她出资举办展览的人，一定是很了解和欣赏她的人吧。
　　作品本身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但将它们依照时间轴排列一路看来，观赏者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创作者本人这些年来，究竟抛弃了多少，又坚持了多少。
　　相邈和倦期也去看了其他的展览。其中有喜欢以真人命名的裸体画展；也有让创作者在介绍自己作品时，每隔两句就要融入广告词的商业画展。
　　一想到艺术追求还要如此低头，倦期觉得还是去看裕识究的展览吧，起码创作者和投资人的品味和志趣是相投的。
　　于是隔天又去看了裕识究的个人展。
　　相邈和望倦期来到这里，是收到“遏止此地逐渐崛起的自治意识和限制日渐脱离独大的权利集合体发展”这一任务。
　　“还不开始调查吗？”相邈无奈地问道。
　　“了解意识形态嘛，不急。”倦期劝道，“而且，我们要找的吕粒，据说和这位裕识究还是朋友，说不定我们能遇到他呢。”
　　说巧不巧，当天，吕粒也真的到场了。但他什么招呼都没和裕识究打，就擅自上台发言。
　　他要让公众在潜意识里觉得，裕识究是他们一派的代言人，他要在艺术上的崇拜里加入政治上的传教。
　　裕识究失望透顶。
　　她想到时至今日，仅见过一次的孔知，还是吕粒为了拉拢她时介绍的。
　　她想起那位毫无美感可言的老人，真不明白吕粒为何对他推崇备至。她无法理解，也就不知道日后吕粒究竟能为了孔知做出什么事来。
　　孔知喜欢看一种身份为另一种身份下跪，失去尊严；喜欢看高傲的人被低微的人驱使；喜欢美丽被丑陋所占据：他是一个恶心至极的家伙。
　　孔知倒是对于吕粒的心思有几分了解，他知道吕粒对他的尊敬不是没来由的，这个孩子从结识以来就把自己当作能够破除规则的人，他其实是迷恋上自己的幻影了。
　　吕粒的少年时代只是一味地遵从社会的秩序，顺从父母的规戒，听从年长者的教导，一点一点地扩张自己的人生版图。这样的成长路径竟然能在半道开出另一条岔路，实在令人诧异，也许是因为曾经迫近的死亡揭开了他的真面目，也许是孔知施加的操心骗术彻底改造了他，总之，裕识究快不认识吕粒了。
　　看在最后一丝朋友的情谊上，裕识究的驳斥意见还是私下提出的，吕粒听了也仍然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可能是同为创作者吧，裕识究和望倦期倒是一见如故。
　　“用一种材质表现多种材质的效果，很精妙，也很有趣。”倦期说道。
　　“最终表现效果是还不错，但比起这个，我更喜欢作品停留在未完善的阶段。”裕识究说道。
　　“的确是这样，我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时朦胧的美感还未遭具象的疲倦欺压。”
　　“而且这类夜晚，一定能够幸福地入睡。”
　　“我明白，因为我也偏爱付出劳动之后的精疲力尽，胜过精力充沛。”
　　“仔细想想，为喜爱的事劳作，竟然是人间可以得到的幸福，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一位批评家插入她们的谈话，“我认为，你没有认真观察过肌肉，人物的神态是要和脉搏的跳动相呼应的，我不能违心夸赞这是好作品。不过与其说你是缺乏生活经验，到不如说你是缺乏近距离接触他人□□吧。你有几位模特？”
　　他不留空隙地问道，“你不会是对镜而作吧？这样是不行的，你需要触摸□□，要抛弃俗世的关系，而我正好愿意帮助你。”
　　裕识究本不想理睬，但在看到远处走来的尤廷鎏后，夸耀般地说道，“我的模特来了，请你腾一腾地方，别脏了她的眼。”
　　“十九。”
　　“你来了。”裕识究将双方介绍了一番。
　　这时吕粒忙完了他的交际，也走了过来。
　　“请你离开我的展览，吕粒。”裕识究说道。
　　“十九，您现在可真有艺术家风格，怎么有点疯疯癫癫的。”
　　“是吗，我看您也挺有培养艺术家性格的能力，真会强使我的人生为你所用。”
　　“十九，帮帮我吧。”
　　“祭政一致还不能够满足你吗？”这时相邈突然出声对吕粒质问道。
　　吕粒被这直白的话语咽住而不能出声。
　　倦期则在一旁笑得不能有其他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吕粒才说道，“如果文化要这样发展下去，我宁愿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文明，也没有繁育过人类。”
　　相邈问道，“这是您能决定的吗？您可以这样决定吗？”
　　“我并非是在假设自己可以替所有人做决定，而是仅仅在行使我个人对于其他人的权力。”
　　“怎么会有这样的权利？”相邈问道。
　　“当然有了，人常常会毫无理由地喜欢别人或者厌恶别人，我只不过是想在认识他们之前，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不为别的，正因为我讨厌他们。”
　　“个人只拥有对于自己的权利。”倦期说道。
　　“是吗？可是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喜欢评头论足啊，他们为什么可以平白无故就恶言相向却不受惩罚，即使是杀了人也无牢狱之灾。为什么，难道有些人生来就有欺压人的权利，而有的人生来就是被当作取笑的马戏吗？这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人性应该也有让你感到美好的时候吧。谁让你失望，你就去怪罪他好了，为什么要将对于个人的不满当作整个集体的缺陷，在自己的内心降罚罪呢？”裕识究说道。
　　“可我就是恨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我有过好脸色。你不明白在无尽的失意日子里，我要靠什么才能活到今天。我现在对于人的憎恨已经到了，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那你就去死好了的这种地步。”
　　“你太不成熟了，吕粒。很少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受挫折的打压，更多的人，他们在初入社会时，心里多少都能感觉到，自己曾经的某种天性和畅想其实已经开始被打破，可他们还是在不断调整、不停适应，以期保护更为重要的事物。如果你来到他们的这个阶段，那么我想，你对于人的韧性会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尤廷鎏说道。
　　“我知道，可我不想妥协。我已经有了更为重要的事物，我找到了它，也在非常努力地实现它，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止我呢？明明就算让我死在这条路上，我也甘心呐，为什么就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我讨厌你们这种看待无能的失败者的眼神。”
　　“如果你就在做着自己的事，看到这么执着的你，我们又哪里会阻止？可你要做的分明是伤害所有人的事，这怎么能一样呢？你的计划既不现实也不完善，既征求不到多数人的同意，也不接受广泛的批评和建议。吕粒，你曾经说过，‘有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十分无聊，我甚至希望自己最重要的人突然间发生什么意外，好让我变得与众不同。但这种与众不同最好早些到来，因为我也非常讨厌人活到四五十岁的年纪，我受不了自然衰老的过程。’我看你如此贸然行事，其实是为了能够在自己的人生限度内看到‘某些改变’，或者说‘自我的价值’，而这两者刚好都能让你变得与众不同。”裕识究说道，“可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与众不同呢？你把自己纳入其他人了吗？你认为自己是脱俗的，所以才能活在俗人里，这种衬托出来的成就感既可笑又不自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