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萧慕蔺浑身僵硬。他一睁眼，就见到两名貌美如花的丫鬟已端着洗漱用具侯在床旁，见他醒来，便露齿一笑，吓得他一撤身缩到了床里侧，不等他开口，两名丫鬟已各自拧了帕子端来口杯要伺候他。
　　他从小到大，无论他有个多么英雄的父亲，多么盛名的母亲，多么显赫的族亲，却从未享受过丫鬟伺候洗脸漱口穿衣梳头之事，何况这些年在山中，他早已习惯自理，别的人亲近他身边却如何自在，口中一连说了五个“不用。”
　　那两名丫鬟却状似未闻，手中却不停，萧慕蔺也知她们是受人差遣来的，这便是安排给她们的任务，若执意拒绝，只怕还会给她们添麻烦，只好浑身僵硬地接受她们的伺候。
　　伺候的人到不见得如何累，被伺候的人却生出一脸津汗，丫鬟见状，又给他擦了遍脸，这才算放过了他去。
　　出来时宋翾已等在门边了，看神情，想来昨夜翻墙出去收获不小，萧慕蔺不知宋翾为何半夜不睡觉要翻墙出去，却两个时辰后又翻墙回来，这是他的府邸，他进出却为何又要翻墙？萧慕蔺张了张嘴，终是没问出口，他不该如此多管闲事。
　　宋翾却问道：“萧兄想说什么？”
　　萧慕蔺道：“我不想要丫鬟给我穿衣服。”
　　宋翾便对身后跟着的两名丫鬟道：“以后不准接近萧仙医，下去！”
　　两名丫鬟面色一白，忙福身下去了。
　　萧慕蔺愣了一下，见两名丫鬟落荒而逃的背影，无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翾笑问：“那我再把人叫回来？”
　　萧慕蔺更加无语道：“不用。”
　　宋翾便道：“那以后我来伺候萧兄穿衣如何？”
　　萧慕蔺错愕地将他看了一会，然后道：“你心情很好。”
　　宋翾道：“萧兄知道今日我要带你去做什么吗？”
　　萧慕蔺摇了摇头，宋翾笑呵呵道：“逛街去，逛街当然就开心啦。请。”
　　二人出了府门，却见喜奴牵了两匹马等在那里，其中一匹正是骊歌马，宋翾执意让骊歌马作萧慕蔺的坐骑，自己则上了另外一匹马。
　　那骊歌马起先并不乐意，宋翾便轻抚它的脖颈凑在它耳边轻声道：“骊歌这个名字就是他给你起的，今日就当报了这恩吧。”
　　那马儿竟似听懂了，乖乖由萧慕蔺骑了上去，二人驾马就朝盛都最热闹的集市而去。一路上，路人见了这两骑无不纷纷避让，连巡街的捕衙也都为他们开路，萧慕蔺不由朝宋翾看去，见他只顾策马，仿若未知，萧慕蔺再看向那班衙役，却见喜奴正朝他们分发银两，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有人善后的。
　　二人来到集市的一家早点铺，宋翾挥鞭赶走了马儿，对萧慕蔺道：“萧兄，这家店里的肉羹是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吃罢肉羹，宋翾也不结账，起身走人，萧慕蔺只好跟着，不一会回头看，果然就看见了喜奴。
　　这时时辰虽早，各式铺子皆已开了铺门，小摊小贩也都挑了挑子在自己平日的地盘落定了，街客尚不算多，清净又不冷清，萧慕蔺喜欢这种感觉，不时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凡是他看上两眼的，喜奴都买下了，他先不知，待过了两个街口一回头，见喜奴已被大大小小不知名的玩意淹没了，一时竟怔在原地，偏生喜奴还没事人一样冲他乐呵。
　　宋翾示意他不必在意，继续朝前走，来到一处捏泥人的小摊前，见立着的架子上一排排泥人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些微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混杂着的却是一帮小僮拿着花鼓围着他唱戏词，这戏词是专为他母亲编排的。
　　萧慕蔺一垂目再抬眼，眼中的情绪便掩去了，可走着走着，这街面上的所有景物竟似都熟悉起来，仿佛当年的那座城，他站在城中，无比渺小，也极度无助，人流如织，一张张笑脸从他眼前闪过，却没有一张笑脸是冲他的。
　　“萧兄。”
　　萧慕蔺回神过来，原来他们竟已走到一家糕点铺前，铺子前已摆放了些店家做好的糕点，宋翾随手就拿了一块递给他，“甜的，好吃。”
　　萧慕蔺伸手接过，见宋翾仍是不付钱，店家好似也不在意，这回喜奴却没有跟着了，萧慕蔺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这一条街上的糕点铺很多，花样百出，宋翾走一路吃一路，萧慕蔺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见宋翾如此，也只有随波逐流了。
　　从街口向右转出百十来步，是一家门脸很大的成衣铺，只见门栏两边立着两个竹编的人偶，正好一男一女，身上穿着盛都当下最时新的款式。
　　宋翾拍拍手，对萧慕蔺道：“到了，给你做新衣服去。”
　　二人一进门，掌柜便热情迎上来，“公子，您来了。”
　　宋翾微微点头，自顾就跳到店家的量板上盘膝坐下，对掌柜招手，待掌柜近前了，他才用不高但令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一个不留。”
　　店里的客人闻言一惊，都怔在原地，动不敢动，看不敢看，竟似定住了般，这其中却只有掌柜的会了意，堆起笑脸对客人赔罪道：“诸位诸位，实在抱歉，今日有贵客登门，小店暂不招待别家，还望海涵。”
　　众人如释重负，简直都不用掌柜相送，一溜烟的跑了，徒留掌柜的在门口长声道：“欢迎下次光临。”
　　宋翾见状笑道：“你这店还需要赚他们那点小钱么？”
　　掌柜笑呵呵道：“小店只为公子一人服务便足以，这不是客套么。”
　　宋翾道：“今日却不是为我，是为我的贵客萧公子做衣裳。”
　　掌柜的顺他眼看去，就看到了衣着朴素的萧慕蔺，独独然立于一面五颜六色的布匹前，一身旧白的衫子竟从这诸多颜色中脱彩出来，说不出的净，道不尽的洁。
　　掌柜替许多贵人做过衣裳，其中花容月貌者有之，郎艳独绝者有之，却绝没有替这样一位仿似天外仙客一般的客人做过衣裳，一时竟无主起来。
　　倒是萧慕蔺道：“买件现成的就行。”
　　宋翾从量板上起身，在店里转悠着道：“倒也可行，老谷，就把你店里新做好的拿来让萧公子试试，要最好的布料，最新的款式。”
　　掌柜老谷忙去了，萧慕蔺又道：“不试了吧。”
　　宋翾转到他身旁道：“这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尺寸合不合适，布料舒不舒适，只有试过了才知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就选自己喜欢的。”
　　萧慕蔺看了他一眼，不再推脱，跟着伙计去试衣服去了，宋翾却伸手就把方才萧慕蔺身后那匹花布扯下来往座椅上一铺，大喇喇就坐上去了。
　　萧慕蔺出来时，穿一身月白的圆领半臂长衫，外搭一件淡蓝色长袍，清雅颜色交映下，更显得他一张如玉的面容不似凡人，宋翾撑着下巴打量着，半晌说了句“试试别的。”
　　这“试试别的”已试了三套了，皆是花纹样式颜色各不相同，也亏得这铺子大，老谷做得出这样多款式，不然都不够萧慕蔺试的。
　　每一次出来，宋翾也仍是撑着下巴，一开始还点评两句，后来直接都不张口，只‘唔’一声，老谷和伙计就知道还得换。
　　就这么换来换去，日头都快过中天了，已不知换了多少种颜色和款式。这次萧慕蔺里着黑色交领长衫外配黛青色外袍，这样深沉的颜色本是宋翾最爱的，穿在萧慕蔺身上却别有味道，他又是那样一张不怎么带表情的面容，犹如春天冷冽中带着万物复苏气息的风，令宋翾不由自主地换了个姿势打量。
　　这回萧慕蔺却不等他那声“唔”出口，已率先开口道：“你看够了没有？我换累了。”
　　宋翾再忍不住，笑开道：“知我者，萧兄也！”
　　然后起身问道：“可有中意的？”
　　萧慕蔺道：“没什么区别。”
　　宋翾道：“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如何没区别呢？”
　　一个人居然自己与自己争奇斗艳而胜负未分，如何会没区别呢？
　　宋翾话音刚落，老谷便凑上来谄笑道：“公子说的是，萧公子……”
　　“闭嘴！”话未说完，已被宋翾喝退，宋翾接着道：“那就都要了。”
　　萧慕蔺吃惊道：“我要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好看。”宋翾已不容他再说，对老谷道：“送到府上。”又执起萧慕蔺的手道：“走，喝酒吃肉去。”
　　萧慕蔺道：“不喝酒。”
　　宋翾道：“那就吃肉。”话音一落，一记哨音破空而去，不多时，马蹄声起，又渐远去。
　　日头正当空。
　　约莫一刻钟后，眼前热闹更甚，却与主街那方不同，这里的房屋低矮拥挤，沟渠污水横流，所叫卖的物什低劣廉价，就连糕点，也只黑乎乎黄橙橙一团，全没有那样花样繁复晶莹可口之感，呈现的是这繁华盛都中最最市井的一面。
　　因路人实在太密集，再无法骑马，二人下了马，宋翾就随手将马丢了，带着萧慕蔺穿过人群，朝更深处的地方去。越走，只见茶馆酒肆越发多起来，随处可见端着茶碗拎着酒坛找人攀谈的闲人。
　　宋翾向萧慕蔺介绍道：“这里名为走蛇巷，是盛都底层百姓生活取乐的地方，你别看地方杂乱，里头可藏着不少好东西，就连名满江湖的百川堂也在这里。我们今天去的是一家羊肉铺子，他们家的羊肉都是现杀现料理的，保准新鲜。”
　　萧慕蔺听到百川堂三个字，不由拿眼望宋翾，却见他神色如常，想来只是随口提及的。
　　走蛇巷人员混杂，就走这么几步，萧慕蔺已看见三人丢了自己的钱袋子，那扒手取了货，当即就边走边打开，若是钱多，便面露喜色，若是钱少，便骂骂咧咧，奇的是，也有别的人看见了，却都习以为常。
　　宋翾却像是整个脑袋都长了眼睛般，这时道：“在这里生活的人，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营生，就像那个扒手，他能偷得别人的钱袋而不被主人发觉，就是他的本事，谁也不能干涉。”
　　萧慕蔺终于忍不住道：“这岂不是乱了？”
　　“乱？”宋翾嘴角轻轻牵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萧兄以为这是乱，在我看来，却是最稳定的了，谁都吃得上饭，谁都活得下去，天下就不会乱。”
　　萧慕蔺正深思这句话，一股羊膻味扑鼻而来，激得萧慕蔺一皱眉，心想宋翾这样的人竟会来如此地方吃羊肉。
　　宋翾一指左边一扇虚掩的木门道：“那里就是屠宰场，我们吃羊肉的地方距此隔着两个院子，又是逆风的，只有羊肉的香味，绝没有膻味。”
　　萧慕蔺朝木门中看去，却见一个赤裸上半身的大汉正在料理一只羔羊，只见他用一把尖刀从羔羊的下巴一路向下划开，再左右剥离，三下五除二，就完整地剥离出整只羊，萧慕蔺别过眼，撞见一对滴溜溜的眼睛，那是一个十来岁孩童的眼睛，那眼睛一接触到他的眼睛，立马就躲开了。
　　“到了。”宋翾说着，已踏进门去。
　　眼前的景象令萧慕蔺一愣，他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一扇斑驳陈旧得仿似经历了无数次洗礼的木门后面，竟是这样一方天地。
　　这是一片由四堵焦黄的土墙围起来的空地，十分开阔，空地的左面，大火烧着两口巨大的铁锅，系着围裙的男女正在铁锅前忙活着，萧慕蔺看见方才那剥羊皮的汉子拎着剥好的羊羔径自走来，随手就将羊羔扔进第一口铁锅中，再看第二口铁锅，已加了盖，不知里头炖的是什么。
　　宋翾说得不错，此刻便全是肉香味，而无膻腥味了。
　　除此之外，空地之上，每三尺开外就有一副桌凳，桌上放着木质托盘，已被糊出个油光可鉴，空地中间，偶有杂草野花，权当做点缀。这样幕天席地喝酒吃肉，实乃人生一大快事，难怪宋翾穿过大半个城也要来吃了。
　　“萧兄，我们去那里坐。”
　　二人寻了个稍远些的空位坐下，宋翾笑问：“如何？”
　　萧慕蔺笑道：“竟有这样的地方。”
　　“萧兄喜欢就好。”宋翾又一望南方道：“那便是芳物山。”
　　萧慕蔺扭脸看去，只见一座巍峨高山高耸入云，山体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石壁，山中林木森森葱葱郁郁，近些的可看见点点白花，“这便是你说的高万丈的山？”
　　“是啊，若是萧兄想去，我们吃完羊肉就去。”
　　“这个时候可看不到日出。”
　　“我们可以去追太阳。”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萧慕蔺道：“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宋翾道：“我对萧兄说过的话是不会忘的。”
　　萧慕蔺抬眼看他，见他笑得温柔，不敢再看，又去打量别的地方，这一打量，又看见了一双孩子的眼睛，却不是方才那个，心头狐疑顿起。
　　百川堂既坐落在此地，莫非是他的人？萧慕蔺想着，就看宋翾，却见宋翾似毫无察觉，也是，一个小乞丐无论盯着谁跟着谁，大多都不会生疑的。
　　“有两个小孩好像在盯着我。”
　　“哦？”宋翾扭头去看，哪知那小乞丐一见他扭脸来，飞快地跑了，他得意地一挑眉，“吓跑了。”
　　萧慕蔺笑了笑，也就未去深究。
　　那小乞丐跑得脚下生烟，他似是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几个拐就拐进了另一座荒废的跨院中，中途被横生出来的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他人还在往前冲，那大手一提，竟将他拎到半空。
　　“跑什么！”
　　“我暴露了！”小乞丐牙口还未长齐，说话却极老成。
　　百里镜将他放下来，皱眉道：“你们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怎么会失手？”
　　原来百里镜的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自知任务失败，低眉顺眼地嘀咕了两句，百里镜恼道：“大点声！”
　　那十来岁的小乞丐便拔高嗓音道：“那位公子长得太俊，一不留神跟太近，就被他发现了。”他一出声，原来竟是个女孩。
　　百里镜见二人低着头一脸错了的表情，倒不忍责骂了，只恨铁不成刚地道：“跟你们主人一个样，没出息！”
　　七八岁的小乞丐见他放软了口气，眨着懵懂的大眼睛问：“百里哥哥，他就是主人的新欢吗？”
　　百里镜还未说话，那小女孩接着又惋惜似地道：“那你就成了主人的旧爱咯。”
　　百里镜双眼一瞪，“谁说的！”
　　“忧奴姐姐。”二人异口同声。
　　百里镜气不打一处来，宋翾把这十几个小孩交给他训练，本事不见长，说闲话倒是越发厉害了，当即一手拎一个，就要去加强功课，还未出得院子，只听得一沓脚步声起，他忙贴墙一避，听说话中人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由眉头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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