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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肃朝·铁幕缉蠹
雍正九年的秋意,带着西北边陲刮来的血腥气,沉沉地压在了北京城头。和通泊惨败的噩耗,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鲜血的寒冰,重重砸在原本因西北战事稍有起色而略显缓和的朝堂之上,寒意与恐慌顺着帝国的脉络,无声地蔓延至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宝亲王府,书房。
窗外的日头已偏西,将窗棂的影子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得斜长。弘历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平日惯看的经史子集或寻常公文,而是厚厚一摞刚从军机处转来的、关于北路大军和通泊之役的详细战报,以及与之相关的、庞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军需账目初录。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声的紧绷。鎏金蟠龙熏炉里吐出的沉,也压不住那纸页间透出的、仿佛来自西北荒原的血腥与焦灼气。
“啪!”
一声轻响,弘历将手中一份记载着西路粮台采买明细的文书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奏报中那些冰冷的字眼——“副将军巴赛、查弼纳以下,丁寿、塔尔岱、苏图、马尔齐诸将皆力战殉国,士卒伤亡殆尽……”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静,却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他的指尖在摊开的西北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了标注着“和通泊”的位置,然后,沿着想象中的补给线,一路向东,划过“科布多”,划过“西路粮台”,最终,落在了“西山火药厂”几个小字上。
“李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一直屏息静气侍立在角落里的首领太监李玉,立刻躬身上前,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奴才在。”
“去,”弘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语气平淡无波,“鄂尔泰大人过府一叙。要隐秘。另外,把善岱叫来”
“嗻。”李玉心领神会,不敢多问一句,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沉寂。弘历站起身,踱到窗边,负手望着庭院中在秋风里开始泛黄、卷曲的芭蕉叶。夕阳的余晖给他石青色的常服袍镶上了一道黯淡的金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落在那一份份关于西路粮台和西山火药厂的文书上。脑海中,几个名字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看似并不起眼,却身处要害位置的人身上——户部郎中,黄戴敏。
此人乃已故河南巡抚田文镜之旧属,田文镜在时,颇受重用,经办钱粮,素有“能干”之名。田文镜死了,但皇上一直压着消息没发丧,其派系势力也没受什么打压。而黄戴敏凭借其“专业”和“懂事”,也在户部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尤其是在西路军需采买和西山火药厂扩建事宜上,经手款项巨大……
弘历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就是他了。不仅要查,还要大张旗鼓地查,要查得他心惊胆战,要查得他背后的人坐立不安。
与书房凝重的气氛相比,王府东北隅的兰馨苑,此刻则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低调喜庆之中。
三阿哥永璋的满月礼,正在此处举行。
因着国丧期间,又恰逢西北新败,府中上下皆知气氛微妙,故而一切礼仪从简。并未大摆筵席,只在兰馨苑正厅设了几案,摆上些象征吉祥的果品、点心,以及内务府按例赏下的金玉器玩、绸缎布匹。厅内并无外男,皆是王府女眷。
苏湄兰穿着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缠枝莲纹衬衣,外罩月白缎子坎肩,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簪着两支新赏的碧玉簪子,脸上薄施脂粉,却依旧难掩产后的一丝虚弱与长期谨小慎微养成的怯懦之气。她抱着襁褓中的永璋,坐在主位下首,接受着府中诸位女眷的贺喜。
嫡福晋富察·璟澜坐在上首,产后调养了数月,气色虽比之前好了许多,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以及身为嫡福晋的庄重,让她显得沉静而温和。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杏子黄缂丝衬衣,并未过多装饰,只腕间戴了一串温润的蜜蜡佛珠。她看着乳母怀中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眼神里流露出属于嫡母的、恰到好处的慈爱。
“恭喜苏妹妹了,瞧这三阿哥,眉眼周正,是个有福气的。”璟澜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
苏湄兰连忙起身,微微屈膝,声音细弱:“谢福晋姐姐吉言,奴才不敢当。”
坐在璟澜左侧的高瑞宁,今日穿着一身品月色绣折枝海棠的氅衣,圆润的脸上笑容明快,她接口道:“可不是嘛!苏妹妹好福气,为我们王爷又添了一位小阿哥!等咱们永璋长大了,定是个俊俏的小爷!”她性子爽利,话语也带着一股鲜活气,让稍显沉闷的气氛活跃了些许。
坐在璟澜右侧的辉发那拉·璧姝,则是一如既往的素雅。雪青色暗云纹衬衣,外罩银灰色素缎坎肩。她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目光掠过婴孩,随即又安静地垂下。
其他几位格格,如珂里叶特·阿木尔岚、陈颐萱、金淑妍等,也都依次上前说了吉祥话,送了早已备好的贺礼,无非是些长命锁、金银镯子之类。
黄明漪也在其中。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娇嫩的鹅黄绣玉兰衬衣,脸上薄施胭脂,显得俏丽活泼。她送的是一对自己亲手做的小虎头鞋,针脚细密,憨态可掬。
“苏姐姐,这是我闲着无事做的,针脚粗陋,姐姐别嫌弃。”黄明漪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天真未凿的欢快。她是真心为府里添丁进口感到高兴。
苏湄兰连忙道谢:“妹妹手真巧,这鞋子做得真好,永璋有福了。”
黄明漪抿嘴一笑,心情颇好。她总觉得,父亲黄戴敏近日愈发受王爷重用了,连带着她在府中,似乎也更有些底气。她悄悄抚平了衣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觉得自己住在清雅安静的菊隐斋,日子过得甚是顺心。
短暂的庆贺仪式结束后,女眷们便移步至隔壁花厅用些茶点。璟澜体恤苏湄兰刚出月子,便让她和孩子回去歇息了。
花厅里,茶香袅袅。几位格格聚在一处,低声说笑着。
黄明漪走到璟澜和高瑞宁身边,语气轻快地说道:“福晋姐姐,高姐姐,菊隐斋后墙边的桂花这几日开得正好,香得很呢!晚些时候我让人采些送来,给姐姐们做桂花糕可好?”
璟澜温和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难为你有心。只是你自个儿留着赏玩便是,不必麻烦。”
高瑞宁却笑道:“明漪妹妹那儿的桂花确实好!去年做的桂花蜜味道正得很!既然妹妹有心,我可就不客气了,回头让我房里的丫头跟你的人一起去采些。”
黄明漪欢喜地应下:“好呀!高姐姐尽管派人来!”
璧姝坐在一旁,安静地品着茶,听着她们说话,目光偶尔扫过黄明漪天真烂漫的笑脸,又淡淡移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
夜色渐浓,书房内,灯烛再次被挑亮。
窗外秋风渐起,吹得窗纸呼呼作响,更添几分寒意。
弘历将一份誊录的黄戴敏经手款项的疑点摘要推至二人面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通泊之败,非独前线将帅之过。后方这些蠹虫,靡费军饷,中饱私囊,亦罪不可赦!皇阿玛将核查军需之任交予本王,本王必当彻查到底,以正视听,以慰捐躯将士在天之灵!”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那份摘要上,目光锐利如刀:“黄戴敏,户部郎中,田文镜旧党。经手西路粮台采买、西山火药厂扩建,款项巨大,账目多有不清不楚之处。此人,便是突破口。”
善岱沉吟道:“王爷明鉴。黄戴敏确为关键节点。然其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动他,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鄂尔泰年轻气盛,则道:“戴先生所虑固然有理。然正因此人身处要害,关系众多,动之方能立威!且田文镜已倒,其党羽正是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此时动手,阻力最小。当以雷霆之势,先查实其罪,再顺藤摸瓜!”
弘历微微颔首,对鄂尔泰的果决表示赞许,但也未否定善岱的谨慎。他沉声道:“二位所言皆有道理。此事,需双管齐下。明面上,着户部、工部会同办理军需处,依章程限期核销,令其无从抵赖,亦让其同党不敢轻易插手相护。暗地里,”他目光扫过二人,“需派人严密监控黄戴敏及其家产动向,收集其与田党余孽、乃至不法商人往来之铁证。尤其是……西山火药厂那边,要找个妥当人进去。”
“王爷思虑周详。”善岱与鄂尔泰齐声道。
“记住,”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证据,要确凿。动作,要快。既要让他无可辩驳,也要让有些人,来不及反应。”
“嗻!奴才明白!”
夜色更深了。弘历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墨染般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知道,棋局已布下,落子无悔。秋风卷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动了书案上那份关于黄戴敏的卷宗,纸页哗哗作响,仿佛命运的序曲,已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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