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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差
韩文舒在裴瑾院中当差,已是第五日了。
这五日里,她所做的不过是些琐碎杂役:擦拭桌椅、沏茶、掸去角落的浮尘。
然而这些活计,皆是她千方百计为自己寻来的。
桌椅早已被她日日擦得锃亮,泛着冷光;茶水每日照例沏满,却从无人饮,到了傍晚,又默默倾倒。
犄角旮旯的灰尘早被清理干净,何须再掸?
可她仍日日重复,仿佛动作本身,便是她在这院中存在唯一的证明。
并非有人强令她做这些。这院中,竟只她一名女婢。连主子就寝的床榻,也由男奴打理,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她来此院,实则无事可做。
可她仍装模作样地忙碌,唯恐那裴小主子某日突然归来,见她无所事事,心生不悦,故而寻机问罪。
自她入院以来,那位裴小主子便一直不在府中。
偏偏她孤身一人,独为女婢,在此院当差。
院中侍从们皆对她冷眼相待,甚至不加掩饰地疏离。
只因人人皆知,主子对女子怀有深恶痛绝的偏见。
他们认定,她不过如昙花一现,迟早会被主子察觉、厌弃,寻个由头逐出府去。
主子不喜的,他们自然也不必费心敷衍。
于是,自她踏入此院那一刻起,便陷入一种无声的排挤——不似明刀明枪的敌意,却更令人窒息。
她像一缕游魂,被所有人视若无物。目光穿过她,言语绕开她,仿佛她从未存在。
她犹记得刘嬷嬷带她来这院中时,在路上所说的话:
“便是到了小主子院中,注意自己的言行规矩,最要紧的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这话犹言在耳,可是此刻,她却有些苦笑不得。因为照现下的情况,哪怕自己主动说话,亦是没有人理会的。
韩文舒今日照例将自己每日要做的活计做完,便照例站在厅前的廊下端端正正的站着。
她刚来时其实也试过,有活便干,但似乎皆犯了这院中下人的禁忌。
当她去洒扫庭院时,原来洒扫庭院的男奴便拿过她手上才拿起的扫帚。
当她转悠至后院时,便发现有男奴在浆洗衣服,但她提出帮忙晾晒时,却被其一把夺下,自行去晾晒了。
直到她拿起掸子掸灰尘,好像没有前来截断,自此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活。
后来,她拿起抹布擦拭桌椅,似乎亦是没有人前来阻拦,于是她找到了第二个活。
当她擦拭桌子时,看到茶壶没有水时,她便泡茶,以备不时之需,她便找到了三个活。
便是这几日,她为自己寻得了三个活计。
这些活并不累,亦不耗时间,但她为了打发时间,她做得细致。
因此原本是一刻钟能做完的事情,她偏偏花费了一个时辰。
可便是这样,一天还有大半的时间依旧没事可做,偏她又不能回自己的住处。因为她现在的住处居然在主子就寝的东耳房处,与正房只一墙之隔。
她初至时,一想到自己住处竟与这主人住处这般进,瞬间不适起来。无端觉得愈加的压抑。
最要紧的是,这耳房与那人的房间是打通的,她自然明白,是为了方便起夜照顾。
鉴于此,她怕那位大人一回来往回了寝室,看到她在此处百无聊赖的坐着,届时偷懒的罪责便安在她身上。她便连住处亦不敢回。
此时,她站在廊前,静静的站着,看着天际发呆。
“这院中可是要修枝的?”
此时院中洒扫不知去何处,而院中的其他侍从似乎对声音置若罔闻。
韩文舒见一个壮汉,肩上扛着梯子,在院门口处,说着话,这是这几日,第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而对于韩文舒来说,这声音仿佛是天籁之音。
因为数日来,她皆未在院中听过过一个声响。
最多是扫地的摩擦声,偶尔后院会传来浆洗的锤衣声,还有便是自己沏茶的倒水声,还有便是一日三餐的吃饭,碗筷的撞击声,在就是院外树上的知了声隐隐传来。
偌大的院子独独就是没有人声。
今日竟听到一个大汉,扛着梯子,在此处用洪亮的声音询问着,使得韩文舒一时有些恍惚。
见四周无人应声,那大汉独自立于烈日之下,肩扛长梯,神情渐显焦躁。
韩文舒犹豫片刻,终于试探着开口:
“可是有人让你前来的?……我是新来的,还不知院中是否要修剪树枝。”
她声音轻怯,语调微颤,因多日未曾与人交谈,嗓音竟有些暗哑,话出口时,喉间干涩,不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大汉在门口等了许久,才听得有人回应,且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一怔,原本因扛梯而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循声望去——
只见廊下立着一名女子,身形纤瘦,眉目清秀。
烈日当空,暑气蒸腾,大汉额上汗珠滚落,衣襟早已湿透。他
终于将梯子“咚”地一声放下,语气中满是不耐:
“这院中管事的呢?竟让我白等了这许久!”
“管事的?”
韩文舒闻言一愣,面上浮起茫然。
她来此已有些时日,却始终未见所谓“管事”露面。
并非她不愿打听,而是院中仆役个个缄默如石,各行其是,从不与她多言一句。
她只能暗中观察,绞尽脑汁地寻些琐事来做,以求不显“闲怠”。
至于这院中谁是管事?她至今未曾弄清。
她心中尴尬,面上却强作镇定,略一思忖,便硬着头皮道:
“许是管事的临时不在……这位大哥,可是常来修枝?”她刻意放柔语调,试图转移话题,缓解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大哥”二字入耳,大汉一怔,目光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只见她虽衣着朴素,却眉目如画,神情间不带卑怯,反倒透着几分温婉的善意。
他那原本粗哑的嗓音,竟不自觉低了几分,语气也缓了下来:
“这院里的树,向来都是我修的。”
韩文舒听闻,点点头,看着他满头大汗,当下便道:
“这大热天的,何不到廊前韩文舒闻言,轻轻点头,目光落在他满头大汗、衣襟尽湿的模样上,心中微动,当下柔声道:
“这大热天的,何不到廊前树荫下歇一歇?我且为你沏盏茶,祛祛暑气。
待你稍作休息,我再陪你走一遍院中树木,您依着经验看看哪些枝条该修,可好?”
大汉从袖袋中摸出手巾,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听着韩文舒的话,不禁又抬眼打量了她一番。
这一回,脸上浮起几分受用之色,嘴角微扬,嘿嘿干笑了两声:
“那便麻烦姑娘了。只是……主子的茶具,我这粗人哪敢用?我自有水囊,若方便,姑娘帮我装满便是。”
说罢,他从腰后解下水囊,双手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韩文舒爽利地接过,眉梢微展,唇角含笑:
“大哥,我辰时便备着茶水了,现已放凉着,此时喝正合适,这就给你灌上。”
“那感情好!多谢姑娘!”大汉朗声应道。
韩文舒转身去取水,大汉便踱至院中角落的树荫下,单手叉腰立着,身旁是那架刚放下的长梯,斜倚在墙边,影子被烈日拉得细长。
“你怎的站在这儿?张贵人呢?没人安排你差事?”
廊上侍卫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小的才刚到,是这院里一位姑娘让我先在此处歇息……小的还不知张管事在何处。”
大汉低头跪在院角阴凉的草地上,声音闷闷的,不敢抬头。
韩文舒自自己所住的耳房处出来,正撞见这一幕——那侍卫立于过堂廊下,身影挺拔如松,眉目冷峻,她从未见过。
而方才还与她谈笑的大汉,此刻却已跪伏于地,头垂得极低。
她心头一紧,脚步顿住。
最要命的是,有侍从从那侍卫旁侧经过时,皆要对其躬身问安,便是等那侍卫挥手示意其退下后,侍从这才又按部就班的做自己职责内的事,这架势便像是那男子才是这院中的主人似的。
“姑娘?”侍卫目光微动,心中纳罕,却只沉声开口:
“便是如此,你便该在门院处候着,如何随意立于院中,成何体统?”
“诺,小的这就退下,静候张管事安排。”
大汉应声,叩首一礼,缓缓退向院门。
侍卫转身,正欲往正堂而去,却见一女子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前,近在咫尺。
“你是何人?”他皱眉,声音冷峻。
“奴婢……是新来院中的婢女,名唤栀子。”她低头敛袖,声音轻而稳。
“何人调你入此院?”
“是大……是裴小主子!”
她险些脱口唤“大人”,忽而记起府中规矩,皆称“裴小主子”,忙改了口,额角沁出细汗。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语气似接非接,眼神却骤然一凝。
他盯着韩文舒,目光从她发髻扫至裙角,又落回她脸上,满是惊疑。
忽而,他目光一滞,落在她手中——
“你手上……为何拿着水囊?”
韩文舒浑身一震,这才惊觉——水囊竟还攥在手中,未曾交还大汉。
她下意识挺直脊背,目光越过侍卫肩头,见那大汉已行至院门口,正欲离去。
“大哥——等等!你的水囊!”她脱口喊道,声音清亮,带着急切。
话音未落,她已疾步朝院门奔去。
那侍卫立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时竟有些哑然。
他眉心微蹙,心内暗自思量:
这主子何时竟允了女子入院当差?
韩文舒将水囊递还大汉,轻声道:
“大哥,拿好。”
大汉感激抬眼,欲言又止。
她未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折返。
待她重回院中,目光扫过那过堂廊下,哪还有方才那侍卫的半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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