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向光

　　自记事以来，汐慕几乎从没有这样被珍而重之，小心呵护过的记忆。

　　她出生在一个以杀戮为荣的家族，即便在被定为祭品之前，也没有什么与家人和睦相处的温馨记忆。

　　体弱的弟弟怨恨她的健康，潇洒的母亲常年不见踪影……连那些穿行在阴暗城堡中的仆从侍女，也个个都带着如同尺量过的统一表情，比起人类，更像一把把训练有素的兵刃。

　　她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各有各的冷漠，各有各的病态，各有各的困局。

　　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分不出一点点温情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唯一一次在母亲的陪伴下梳洗打扮，也只是在仪典之前的那个夜晚。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哼着小曲儿，将她的头发一点点地挽起，固定，再缀上漂亮的发饰。

　　那是她一生中最接近一个普通少女的时刻。

　　而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她便要走上祭台，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母亲只向她确认了一下仪式的流程，并未表露出任何不舍和眷恋。而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更是连面都没有露。

　　她也没有要责怪他们的意思。

　　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

　　——整个凯林勒特家的人都是这样的。

　　不愿遵从的人，要么凭实力远走他乡，要么已经沉尸于湍急的暗河之下，回归了神明的怀抱。

　　她本以为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

　　无论之前说得有多好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暗地里，也依然是交织着翻涌的欲念，不断地重复着各种各样的自相残杀。

　　可从瑞夏的身上，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负面的东西。

　　他只是在担心她。

　　担心她的安全，担心她是否行动方便，担心她有没有在逞强，也担心着……她能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平安归来。

　　这种被认真放在心上的珍视，让她高兴到了……甚至有一些恐慌的地步。

　　她不能再细想了。

　　再想下去，总觉得会发展成某种非常可怕，且难以控制的事态。

　　“……汐慕，汐慕！哎呀，我知道你害羞，但不要走这么快嘛！”

　　短发少女的抱怨声伴随着紧凑的足音从后方追来，汐慕猛然回神，一个急停，不出意外地与后方的队友撞了个正着。

　　“没、没有害羞。确实是快了点，抱歉。”

　　再次出门，的确应该更加小心才是——汐慕深吸了口气，将那些如气泡般纷乱炸开的思绪再度压回心底，逐渐恢复到战时的冷定姿态。

　　茉璃娜瞥了她一眼，用一种我懂的表情挑了挑眉，但也没再继续欺负人，迎着徐徐吹来的微凉夜风，开始跟她一起打量起空中的这座廊桥来。

　　这座廊桥位于宿舍区域中高层的位置，从老者所给的地图上看，终点正是与宿舍楼比邻而居的教学区域。

　　两座建筑本质上是独立的，在地势上也各有高低，也许是为了方便住在高层的教师出入，所以才特地建造了这些与之相连的空中桥梁。

　　先前她们一直在建筑内部行动，虽然能透过窗户观察外面的风景，但此刻真的站到了外间，仍不免发出了一些由衷的感叹。

　　虽然在夜色下显得朦胧不清，但不得不承认，这座矗立在湖畔高地上的魔法学院，无论从建筑水准还是布局搭配上都很有格调。

　　独特的尖顶设计，优雅的内庭花园，还有那些不知是何原理，却一直在建筑周围若隐若现的宛如极光般的奇妙色泽，即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看了，也都是要赞一句空灵飘逸的。

　　当然——

　　要是没有那些勉强只有个人形，还动不动就要攻击她们的“原住民”，自然就更好了。

　　“……嗯？好像有些不一样的呢。”

　　借着高度优势，远在攻击范围之外的少女们得以悠闲地站在桥边观察下方。

　　茉璃娜闻言，探出头往下张望，附和道：“是哦，那边那几个人穿的好像不是魔法袍……嘶，那徽记，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汐慕仔细地分辨了一下，点头道：“在大门那里的旗帜中见过，最前面，最大的那一面就是这个徽记。”

　　说到这儿，答案自然已经呼之欲出。

　　之前老者说过，负责学院安防的是伦艾特王国派遣而来的一支皇家骑士团——从装束，配置，甚至是三人一组的行动方式来看，应该就是他们没错。

　　“他们看起来……好像异化得没那么严重？”

　　茉璃娜的目力不及汐慕，这样的距离下，即便眯起眼也看不了那么真切。

　　从外表上看，那些骑士的样貌确实没有魔法师们那么崩溃和混乱，但……从他们彼此之间居然能够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这一点来看，恐怕那些骑士们，也早就不是能正常沟通的状态了。

　　而且，比起神智全无实力大损的魔法师，这些在异常状态下还不忘维持队形的对手，只怕对付起来，会更麻烦些。

　　正在预估着双方交战时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问题时，一道冷意突然自远处袭来，将汐慕从沉思中瞬间惊醒！

　　“小心！”

　　出声的同时，她箭步上前，当即就将茉璃娜扑倒在地——一支极粗的弩箭擦过她们身侧，锵然入地，力道极大，箭矢有大半都没入了砖石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被削落了几缕红发的茉璃娜大惊失色，深知若没有汐慕及时救援，怕是自己的脑袋此刻已然不保！

　　“哎，什……哪里……”

　　过度的惊吓让她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汐慕将她的脑袋按低，示意她匍匐在地，自己却沿着砖石护栏——还好桥两边的护栏都是实心的——往另一边移动了数米。

　　沿着弩箭的发射轨迹，她反向推导，并小心翼翼地贴着砖面，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寻找着攻击她们的始作俑者。

　　就在这时，第二发攻击再度袭来！

　　汐慕仰头下腰，几乎躺倒在桥面之上，与飞射而来的巨型弩箭差不多迎面而过——但好在，这一次，她已然看到了对面的始作俑者。

　　那是一座被安置在对面楼顶上的发射装置，启动时有魔法阵环绕，应该是某种会自动索敌攻击的安防工事。

　　对此她倒是不意外，毕竟老者之前提过，因为进入战争状态，所以学院内的安防措施有所提升，连战斗人偶都被启用，出现一些像这样的远程攻击手段倒也正常。

　　从弩箭的大小和发射力度来看，一般的防御魔法想必很难防住，就算防住了，平衡也必然被破坏……而在这样的高空，行动中失去平衡会非常危险。

　　现在直接过去贸然拆除太不划算，还是等逐渐探索到那一边，再上楼去破坏掉会更好些。

　　想到这儿，汐慕立刻转头冲茉璃娜打手势，示意她保持着目前的姿势，就这样匍匐着直接跟上来。

　　“这样行不行啊……”

　　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茉璃娜一边开口，一边已经扭了起来，以一个在汐慕看来实在是有些幅度过大的架势哼哧哼哧地挪了过来。

　　汐慕等待了一会儿，见远处的弩箭没有继续攻击，心中也是暂时松了口气。

　　倘若连厚重的砖石也不能阻隔对面的攻击判定，以这种大型弩箭的攻击力，没准数发之下，还真有可能击碎廊桥边的桥台……那她们到时除了起身飞奔赌一把速度外，还真是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见只要不露头便不会被攻击，汐慕和茉璃娜便保持着低矮的姿势，一点点地往教学楼的方向前行。

　　甚至中途汐慕想起要放飞机工虫，也不似在别处般随意，而是刻意在边角处让小虫爬出，以沿着桥墩爬行的方式去往高处。

　　也不知道那台弩箭会不会攻击这种会飞舞的机工术产物……算了，还是别赌了吧，万一这小东西一振翅就给打下来，也算是一种无端浪费了。

　　茉璃娜的动作远不及汐慕熟练，对方都在终点等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姗姗来迟。

　　“诸神啊，这一路给我爬的，我的袍子都要磨坏了……”

　　终于捱过了这条尴尬的路段，在汐慕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后，茉璃娜一边拍打着沾灰的神官袍，一边好奇地四下打量。

　　教学楼区域的风格比起宿舍区要巍峨许多，走廊内林立的壁龛和高处悬立的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怪物雕塑在烛光的照映下明灭不定，给人一种莫测的神秘感。

　　但在走出廊道之后，灯火瞬间明亮起来，将属于夜晚的晦涩不明一扫而空。

　　她们所处的位置很高，不远处有各式各样的楼梯和走廊分别通向不同的楼层。

　　楼下有一个类似厅堂的地方，但其样式比起传统的礼拜堂，倒更像是讨论室，成排的阶梯座椅从讲台的方向辐射而出，在墙上所悬挂的诸多画像的注视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星象仪和羊皮纸书稿。

　　看到教学楼内的魔法师数量，二人这才惊觉先前对敌人数量的预估，多少还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不说其他尚未前往的教室，光在楼下讨论室里密密麻麻坐着的那些，看起来就已经很令人头大了。

　　他们大部分人都坐在桌边奋笔疾书，有的正因为找不到眼睛在试图打开自己的脑壳，有的因为下半身溃烂瘫软而在很努力地扒着桌子，还有的甚至想和自己的同桌吵架，却由于对方根本毫无反应而恼羞成怒，试图用法杖勒死对方……

　　“这……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吗？都半人不鬼的了，还没放弃研究学习啊……”

　　一旁的汐慕倒没有这份啧啧称奇的闲心，观察并考虑了一下后，她放弃了直接一跃而下杀入敌营的念头，准备一点点地从上往下慢慢扫荡。

　　“先熟悉一下地形吧……希望这里，多少能有点正常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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