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叹

　　人间大抵有某些地方纷乱又起，摊子前排起了长队，三途河畔等人的也多了起来，等不到的多少有点落寞，等到的也悲伤更甚，我不知该从何劝起，反而被魂魄们的情绪传染，快蔫了。

　　太阴之乱后，大家都很忙，被太阴吞噬的魂魄要重入轮回，但是他们的因果已被打乱，灵女忙着重新梳理；战乱意味着怨魂与恶鬼数量的增长，鬼差们几乎没空回冥府。

　　顶着糟糕的情绪送走了一长队又一长队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人。看他衣着华丽，器宇轩昂的样子，在人间估计是个大人物。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碗，略微哀怨地叹了口气问，“你就是孟婆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轮回是真的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继续叹气，“可以不轮回吗？”

　　我指着三途河，“跳进去，普通的魂魄会在瞬间被恶鬼啃光，魂飞魄散永脱轮回。”

　　这次换他点了点头，还真就往三途河走去，作势要往下跳！

　　“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跳啊！” 我大吃一惊，赶忙追上，将他拉了回来，却在接触的一瞬间，看到了那样一个画面：眼前之人高坐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拜。

　　原来这人生前是一国之君啊。

　　自从回溯了玄心后，我便能通过触碰，窥视魂魄的过去，只是能力不太稳，经常不受控制地回溯，有时是生生世世，有时是像现在这样短短一瞬。

　　他回头看我，眼里满是无可奈何，“本以为，生由不得我，死总能……不想”，话说一半，又向着河水发呆。

　　我紧紧地拽着他的手，生怕一放手他真跳下去，却感觉他手上湿湿的，一看淅沥沥地从他袖中淌下许多血，普通魂魄没有血，看来如今的样子是他选择的一生最满意的模样。

　　拉开他的衣袖，果然满手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道一道，都是划向自己的方向。我没有问什么，只是顺势拉着他在河边坐下，和他一起发着呆。

　　最近看着三途河有种感觉，漫漫恶鬼下的河水似乎不复往日平静，细看又看不出什么，我陷入了思考中，不知过了多久，被他打断。

　　他开口问我，“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恶鬼，又为什么在河里？”

　　“欲念的滋长，超过魂魄的承受能力，故而化为恶鬼，恶鬼无法走完奈何桥，行至半途便落入三途河，经受洗涤。”

　　“洗得干净吗？”

　　“从未见过，欲念从来只增不消。”感觉被他的情绪传染，我的语气里不自觉也带上些哀愁。

　　他反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缓缓地说，“这般与你坐在一起，听你用这样得语气说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不会是心上人吧？”我打趣到，按人间的话本，这个场景大概就要这么写。

　　他愣了愣，然后噗呲地笑了，“璇儿比你好看。”

　　“哇，如此无理之人还是扔河里算了。”说着我作势要把他往河里拉。

　　他依旧笑着将我拉住，眼睛看着我，却又像看着别人：“你很像我的兄长。”

　　这就过分了，虽然我算不得倾国倾城，但好歹也是一副姑娘家的模样，怎就跟男子像上了！

　　“感觉上像。”他补充到，“小时候他经常牵着我在湖边看鱼，也是这么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也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现在在哪儿呢？”我问。

　　“不在了，8岁那年，兄长就……这么想来，你是见过他的。”

　　三途河岸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我能记住的并不多，我老实道歉，“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不需要道歉的，连我也快记不得了。小时候就知道没心没肺地跟兄长撒娇玩闹，却不知他为我拦下了许多纷争。”

　　“他走后，我甚至无法好好地想一想他，就被那些纷争吞没了，如今忽然好想他，好想他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让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没那么可怕。”

　　千徊也总是摸我的头，明明是凉飕飕的手，却总有一种安心的温暖。

　　我站起来，学千徊的样子，也摸摸他的头，没想到他却“噗呲”一笑，说：“兄长的手才没这么小，也没这么凉。”

　　“当皇帝的，都是像你这般无理之人吗？”我收回手，拿眼刀子刮他。

　　他却神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帝……是啊，你是孟婆，会知道的吧？”

　　“我只看到一幕。”我告诉他我有回溯的能力，看见了群臣朝拜的景象，感叹了一句，“好不威风。”

　　“哈，威风啊。”他苦笑道，“那你要不要看看其他的，看看我的兄长，看看璇儿。”

　　“可以吗？”

　　他点点头，朝我伸出手，握上那只淌血的手，我看见了这个皇帝短暂的一生。

　　他是梁风语，出生时是大梁国的十三皇子，母亲是大梁第一宠妃梅贵妃，一母同胞的兄长是诸多皇子中最受皇帝青睐的六皇子梁风华，还有个青梅竹马李璇，是梅贵妃心腹的女儿。

　　八岁前，梁风语觉得宫里的日子是花瓣纷飞的，有母妃兄长的宠爱，再加上那么多哥哥在，父王对自己期待不高，只要不荒唐就行。每天上上课，跟李璇嬉闹，好不烂漫。

　　但是八岁那年，天翻地覆。

　　梁风语八岁生辰，等来的不是众人的庆贺，而是兄长中毒不治的消息。那时他才发现，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样。

　　慈爱的母妃从不简单，在后宫勾心斗角掀起了无数是非，梁风华是她用来与皇后的二皇子争夺皇位的筹码。

　　向来温和的梁风华被迫身处其中，他若不肯便会轮到弟弟，于是他想用自己来换梁风语的一世安宁。

　　但谁都没想到，扳倒皇后一派用的竟是梁风华的命。梅贵妃流了一夜的泪后，梁风语觉得自己不仅失去了兄长，也失去了母亲。

　　梁风语终究还是被拉到了兄长的位置，他第一次发现梅贵妃对权力近乎癫狂的追逐，身边的一切都是可利用的，包括哭着被送上龙床的李璇。

　　那时起，梁风语惊觉原来宫里的日子血色满地，更悲伤的是，他一直不知道兄长为了护他，早早就在这血色中挣扎，直至消融。

　　后来皇帝驾崩，梅贵妃如愿将儿子送上龙椅，自己坐在幕帘后掌控天下大权。

　　梁风语当完棋子做傀儡，一举一动都被监视，身边坐满太后送来的女人，她们默契十足地开始无谓地争斗，甚至赔上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令人窒息的疲倦彻底爆发，他和兄长的悲剧会在未来反复上演，而一个傀儡想阻止一切只有一个办法。

　　于是他不顾一切送走李璇，然后在深夜一道道划开了自己的手，放干这一身高贵又罪孽的血。那天是他兄长的忌日，也是他二十三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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