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唇

　　睁开眼，视线朦胧的沈簇被秦沨孑摆成趴躺的姿势放在胸前紧紧拥抱着。

　　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沈簇一遍遍回忆着二人的重逢，他枕在秦沨孑的左胸口，听着秦沨孑平稳的心跳，感受着秦沨孑的热量。

　　秦沨孑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忽然一个用力，沈簇就跟着秦沨孑翻身的动作在他身上滚了一圈，躺在了另一边。

　　？

　　沈簇抬起头，打量着秦沨孑看起来尚在熟睡的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看了半晌。而后将脑袋放在秦沨孑的肩膀上，伸手碰了碰秦沨孑眼下的乌青。

　　秦沨孑和小时候长得别无二致。沈簇想，如果没有丢失一些记忆，他应该见面就认出他的。

　　曾经的豆芽菜长得这么高大健硕，被这么有钱的人家领养。

　　曾经的033说话都只会往外一个字一个字蹦。

　　现在竟然都会哭唧唧地撒娇了。

　　沈簇想着一下就笑了起来。

　　然而没笑了多久，沈簇的手就摸到了秦沨孑的身侧，手掌下面的肌肉紧实，蓬勃。

　　沈簇却不禁想到秦沨孑被拐骗到这里来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走后孤儿院那些人有没有再欺负他，一定有的。

　　他轻轻按着秦沨孑肋骨的位置。

　　眼眶紧接着又红了起来。

　　秦沨孑忽然动了，手掌按托着沈簇的屁股将人一下拖起来，鼻梁嘴唇就开始在沈簇的脸上脖颈上蹭起来“怎么不开心？”秦沨孑闷声闷气问。

　　沈簇捏了捏秦沨孑的鼻子“没认出你，对不起。很伤心吧。”

　　秦沨孑却轻轻道“我很庆幸。那是段并不美好的记忆，你不记得我也很开心，因为我可以和你再一次重新认识。这次我终于可以保护你了。”

　　“可是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你。”

　　“你也不一样了。”

　　“嗯，从憧憬变成了喜欢，从小乞丐变成了男朋友。”

　　看着秦沨孑柔软嬉笑的眉眼，沈簇到底还是无奈松了口气。

　　“秦沨孑，我很愧疚不告而别。但我也很庆幸。爸妈离婚后，我被爸爸带走到了出租屋。我过得不好，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不知道，没看见，好好活下去，讨厌我恨我也没关系。”

　　秦沨孑严肃悲伤又安抚地抚摸他的脊背，缓缓开口问“他打你了吗？”

　　“嗯。”

　　“他打你哪里？”

　　“很多。”

　　“他骂你了吗？”

　　“嗯。”

　　“他骂你什么？”

　　“什么都骂。”

　　“他囚禁你了吗？”

　　沈簇纳闷地看着秦沨孑“......你又调查我。”

　　秦沨孑只亲亲他的脸颊“没有。我只是记得与现在截然不同，小时候，晚上你会给我看你抓的萤火虫，会照镜子说自己最好看，摔个屁股墩会皱鼻子......”

　　沈簇捂住了秦沨孑喋喋不休的嘴巴，脸上颇难为情“可以了......”

　　秦沨孑又二话不说，将沈簇抱起，托着沈簇的屁股，起身在屋子里走起来，将人放在了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我订好了明天最早的机票，今天我们度个小蜜月吧！”

　　沈簇身上只套着个秦沨孑白色的低领毛衣，两条修长的腿赤条条放在秦沨孑腰间“蜜月，谁教你这些词这么用的？”

　　秦沨孑握住沈簇的脚踝，盘在腰上“没有人教我怎么办？小乞丐只会乱用词，沈老师教教我好不好？”

　　沈簇想了想无奈道“我也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那我们共同进步了~”

　　说着秦沨孑依旧往沈簇脸上蹭，蹭了几下，沈簇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扎在了脸上，他用手一摸，是胡茬。

　　“你以前有胡子吗？”

　　秦沨孑身上的肌肉立刻一绷“长太快了，我刮掉。”

　　沈簇看着秦沨孑眼里的不自然，轻轻拿过了洗漱包里的剃须刀和剃须泡。

　　“我帮你。”

　　秦沨孑笑了笑，低下头“好。”

　　沈簇将剃须泡抹在秦沨孑下巴上，一点一点直到盖住秦沨孑整个下巴。

　　他放下了剃须泡，忽然停了动作，就这样看着秦沨孑的样子，而后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还会有人给你刮胡子吗？”

　　秦沨孑一愣，却是了然，也在沈簇脸上抹了一堆剃须泡“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

　　“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们说好的。”

　　“那你呢？也这样要求自己吗？”

　　沈簇这才沉默了。

　　秦沨孑将剃须泡揪着一个小胡子“亲爱的沈簇，你不能将我救下来，给我一个生存的意义然后又将我抛弃。”

　　“我没有抛弃你。”沈簇下意识反驳。

　　“嗯。你只是擅自把我留在了没有你的世界。”秦沨孑没有红眼眶，也没有掉眼泪，只是平静地娓娓道来“沈簇，我知道你活着，我坚信即便是死也会死在寻找你的道路上。为此我在所不惜。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

　　“你死去的那一天，我会毫不犹豫地殉情，和你一起走。是的，沈簇，我就是这样的。我再也接受不了你的离开了。”

　　或许正是因为秦沨孑的神色语气太过平静，像他早已经确信过，早已经念过了无数遍，沈簇的内心比起开心，愧疚却最先到达。

　　“这不对，秦沨孑。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

　　“嗯，不对。”秦沨孑打断他“但是我一定会这样做。养父母对我有恩，他们很爱我，所以他们会给我选择的权利和自由。没人能阻止我，没人能留下我。所以，沈簇，你要躲避你身边的危险，你要保护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沈簇像被当头打了一棒槌，盯着秦沨孑的脸直愣愣的看，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见过秦沨孑年幼时稚嫩脆弱的眼睛，见过秦沨孑冷冰冰但暗自期待的眼睛，也见过秦沨孑哭泣的眼睛，开心的眼睛。

　　但唯独现在这双明亮笃定的眼睛，是他第一次与其对视。

　　沈簇不禁想，他当初把秦沨孑救下来，是对的还是错的？是一时善举，还是命中注定的私欲？

　　“你死后，我不会殉情。”沈簇也慢慢说道“我只会带着你的骨灰盒，你的照片，衣服，回忆，还有在我们生活过的房子里，走过的地方，一直生活。直到忘记你。”

　　秦沨孑亲吻沈簇的双唇“我一定死在你的后面，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不觉得是受苦。”沈簇拿起剃须刀，在秦沨孑下巴上轻轻刮起来。

　　秦沨孑轻轻道“但我觉得很苦，想想就很苦。我不舍得，现在的你已经远不如曾经会娇气了。”

　　沈簇停了动作“现在难道不好？”

　　“不，你很好。”秦沨孑趁机又亲了口沈簇“只是一想起来，这些年里，你摔倒后是怎么慢慢学会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的，又为你骄傲，又为你心疼。”

　　沈簇继续起来“秦沨孑，我也是。”

　　曾经一无所有孱弱的你，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如今的呢？源头却只是为了我一句无足轻重的承诺。

　　两人黏糊着洗漱好，穿好衣服一起出了门。

　　冬雪飞扬，缠着同一个围巾，手牵在口袋里，静默无声地在街道上行走。

　　金柏利地下拳场，门上的铃铛随着开关门晃动。

　　两人拍了拍身上的雪，捋着狭窄的过道走进拳场。

　　呼喊声，尖叫声，空气中烟酒信息素混杂，墙壁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闪闪发亮。

　　两人听着不远处擂台上的哨声，坐在了吧台上。

　　老头吐了口烟气，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来得真快。”

　　“好久不见。七爷。”秦沨孑伸手打了个招呼。

　　沈簇也微微点头，而后看向吧台的调酒师“老样子。”

　　“见我您不开心？”秦沨孑笑着问。

　　七爷挑了挑眉“一个个拿我这当慈善机构，专门接济贫困户。怎么要走了我还要拿假牙出来给你们笑一个？”

　　“哦？难道不是？”秦沨孑故作惊讶。

　　沈簇摸了摸大理石桌面开口道“七爷，很抱歉我要走了。这段时间打拳的钱，我只拿一成，其余都留给您，就当是我对您收留我的感谢了。”

　　七爷吹了口胡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两个臭小子都上赶着视金钱为粪土。”

　　沈簇正疑惑着，又听七爷道“当年的033也是这样。”

　　沈簇下意识去看秦沨孑，却见秦沨孑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挡在他旁边，将其余人打量过来的视线统统隔绝。

　　？

　　“你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沈簇又转回头看着七爷。

　　七爷翻了翻账本“已经有人给过关照的报酬了。我想，你或许猜到一点，是最近来到法国的池家的白姓夫人。”

　　沈簇手指不可控地蜷缩“关照的报酬？”

　　七爷又道“这位夫人在池氏产业的掌权很大，初次见面就带了五箱现金，你的对手，装备都是经过筛选送到你面前的。还有一些□□的骚扰，也是她出钱摆平的，倒是让我省了好大的劲。”

　　妈妈。

　　沈簇默默呢喃，脑海里浮现女人的模样。

　　“她看起来似乎没有表面那样不在乎你。”秦沨孑说着喝了一口鸡尾酒，加了薄荷的伏特加，还有金酒和柠檬汁。

　　很辣，很凉。

　　像他的信息素。

　　秦沨孑就这样含着一口酒咽不下去，脑袋里面又想起不久前沈簇说的话。

　　【我只会带着你的骨灰盒，你的照片，衣服，回忆，还有在我们生活过的房子里，走过的地方，一直生活。直到忘记你。”】

　　沈簇看着杯子里晶莹剔透的冰块“嗯。她很爱我。她一直在尽她最大的努力来爱我。”

　　不管是妈妈冒着被标记胁迫的危险回到家接他走，还是顶着清洗终生标记的后遗症和梦魇，劝他放弃摘除腺体。妈妈很勇敢，妈妈很爱他。他也爱妈妈。

　　只是，他们无法像曾经一样面对面了。

　　一杯酒下肚，两人只做了最后的告别，就又匆匆走出了地下拳场。

　　都柏林的黑天来得很早。

　　两人就这样慢慢地走在雪白的街道上，留下一串冗长的脚印。

　　圣诞节的庆祝还没有结束，街道上有许多圣诞老人。

　　中央广场合照的人很多，站在店门口吃披萨的人也不少。

　　沈簇想起自己刚来到这里时，刷过盘子，当过服务员，也做过咖啡师。那时的他经常看向窗外，看着天空。他在想，世界的天是一片天，此时他怀念的那些人是否也在仰望天空？是否那一片云就经过彼此眼前？

　　沈簇忽然停住了脚步，秦沨孑也停住脚步回过了头。

　　沈簇微微笑着，眼里泛着光亮，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缓缓道“秦沨孑，我喜欢你，在救下你之前，在你落水前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没错。救下秦沨孑是他命中注定的私欲。

　　他记得父母决裂那年的冬，被爸爸关在柜子里的冬，与033不告而别的冬，奶奶病死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冬，Ancy不吃不喝饿死的冬，被外公驱逐的冬。

　　他在过去这片雪原里徒步至今，双脚麻木痛苦，却也依赖地习以为常。

　　他以为，那些过往，怨恨，疼痛是他的世界，但秦沨孑就这样，从他的过去，走到了他的现在。

　　是他唯一的不变量，是穿越他虚幻与现实的锚点。

　　“秦沨孑，我想走，带我走吧。”

　　“好。”

　　秦沨孑牵起他的手，又将他放在背上背起来。

　　沈簇笑起来，张开双手，任由风雪吹起他的衣襟头发。

　　“秦沨孑，我们打车吧。你跑不到机场的。而且护照什么的也没拿。”

　　秦沨孑立刻一个急刹车，转换了方向“那我们跑回家。”

　　“行李而已，我来拿，亲爱的，你只要轻松在我背上飞就好了。”

　　沈簇抓着秦沨孑头顶的头发“右拐。”

　　“老鼠神厨？”

　　所有的笑声脚步声最后都融化在了风雪里，被两人的身影抛在身后。

　　赶上了当晚的最后一班飞机。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海茶航空由都柏林飞往中国-桑城的航班HU751现在开始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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