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君合”律师事务所位于CBD核心区的顶层，视野开阔，装潢是现代主义的冷冽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丛林。苏阳拥有了一间狭小但独立的办公室，这对一个刚毕业的新人而言，是罕见的优待。她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气质沉静得像一泓深水。

　　她负责的领域是公司与金融法，这并非偶然。在入职意向调查时，她极其“自然”地流露出对复杂商业架构和资本运作的兴趣，并“恰巧”提交了一份关于VIE结构风险的研究报告，其视角之独特，恰好迎合了律所正在争取的、涉及新兴科技企业融资的一批客户需求。合伙人欣赏她的“敏锐”和“踏实”，将她分配到了这个与辉耀集团这类实体企业打交道频繁的部门。

　　她的工作状态无可挑剔。交给她的法律尽调报告，条理清晰，风险点标注得一丝不苟，甚至能预判到对手方可能设置的陷阱。她起草的合同条款，逻辑严密得像精密仪器，几乎堵死了所有可能的歧义和漏洞。她从不参与办公室的闲聊，对同事间若有若无的试探和八卦报以温和却疏离的微笑，然后迅速将话题引回工作。她像一台高效、精准、没有多余情绪的法律机器，很快赢得了“可靠”和“专业”的评价。

　　没有人看到她深夜独自留在办公室时，对着电脑屏幕上辉耀集团公开的子公司股权结构图，眼神里闪烁的冰冷光芒。也没有人知道，她利用律所的内部数据库权限，调取并分析了所有与辉耀集团有过纠纷或合作的案例卷宗，将那些对手公司的名字、代理律师的风格、甚至法官的判决倾向，都一一记录在她那个加密的、代号为“刃”的私人文档里。

　　她在耐心地编织一张网，用法律的丝线，一点点勾勒出猎物可能的活动轨迹和脆弱环节。

　　机会，比她预想中来得稍快一些。

　　入职两个月后，律所高级合伙人王律师将她叫到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苏阳，有个不错的差事。辉耀集团旗下有个新材料子公司，准备引入一轮战略投资，需要我们做法律尽调和协议支持。对方点名要一位细心、对财务数据敏感的律师配合。我看你之前那份VIE结构报告写得不错，这个项目，你跟我一起去。”

　　辉耀集团。新材料子公司。

　　苏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温婉而专注的神情，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受到重视的荣幸：“好的，王律师。我会认真准备。”

　　“嗯，主要是配合对方新来的那位‘太子爷’，林希。林董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听说很受重视，这次项目算是给他练手。年轻人，好好表现。”王律师随口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对客户关系的寻常关照。

　　林希。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窗外阳光炽烈，她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座高耸的、标志着辉耀集团权力核心的大厦，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是他吗？
　　那个取代了林溪位置的人？林辉无法生育后找回来的“私生子”？

　　一股混合着憎恶、好奇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绪，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暗流涌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这个林希是谁，他都是林辉的儿子，是辉耀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是……她需要接近和观察的目标。

　　她坐回电脑前，开始调取所有关于“林希”的公开信息。报道很少，只有几张在商学院毕业典礼上和回国时在机场被拍到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笑容明朗，眼神自信，与金融版面上那些常见的、家世优越的年轻精英并无二致。他看起来健康、阳光，充满活力，与记忆中那个苍白、沉默、眼底带着惊惶和压抑的女孩，毫无重叠之处。

　　苏阳的目光在那张过于灿烂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漠然地移开。她开始全力准备新材料子公司的资料，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制在绝对的专业面具之下。

　　三天后，辉耀集团总部会议室。

　　苏阳跟着王律师走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主位旁边那个年轻的男人身上。

　　林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定制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显得既正式又不失年轻人的随意。他正侧头和旁边的一位高管低声交谈着什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姿态放松。他的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手指修长干净，转动着手中一支昂贵的钢笔。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王律师，然后落在了苏阳身上。他的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审视，如同任何一位初次见面的合作方代表。

　　“王律师，这位是？”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磁性。

　　“林总，这位是我们所的苏阳律师，负责这次项目的具体法律支持工作。苏律师虽然年轻，但非常专业细致。”王律师笑着介绍。

　　苏阳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林总，您好，我是苏阳。很高兴能与您合作。”她的声音温和悦耳，眼神平静，带着律师特有的专注和距离感。

　　林希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显得更加亲和：“苏律师看起来真年轻，没想到已经这么能干了。这次项目还要多麻烦你。”他伸出手。

　　苏阳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力度适中。而她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

　　在手指接触的瞬间，苏阳的心跳平稳得像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她仔细地观察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和眼神变化。没有异常，没有任何似曾相识的波动。他看她的眼神，纯粹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能力似乎不错的年轻女律师。

　　而林希，在松开手后，便自然地转向王律师，开始讨论项目的整体框架和时间表。他言谈举止自信从容，对业务的理解也显然做过功课，提出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初入公司、急于证明自己、同时又懂得尊重专业顾问的继承人角色。

　　会议在专业且略显枯燥的氛围中进行。苏阳偶尔发言，补充法律层面的细节和风险提示，言辞精准，逻辑清晰。林希听得认真，不时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对专业能力的欣赏。

　　一切正常得可怕。

　　会议结束，双方握手道别。林希在王律师的陪同下先行离开。苏阳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动作不急不缓。

　　当她独自走出辉耀集团气派的大厅，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时，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会议室里昂贵的香氛和林希身上淡淡的、某种冷冽木质调古龙水的味道。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被完美隐藏的幽寒，似乎又凝结了几分。

　　是他吗？
　　或者，真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幸运的替代品？

　　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因为这次看似平常的会面，而进入了新的阶段。她见到了敌人阵营里的重要人物，尽管是以一种最正式、最疏离的方式。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耸入云霄的集团大厦，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刃已出鞘，无声无息。而猎物，似乎还浑然未觉。这场始于青春废墟、蔓延至成人世界的暗战，帷幕，正在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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