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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起萧墙惊两府 密陈机要动三司
诗曰: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生知。
朱门议事冰霜冷,深闺换装玉体直。
一朝恩怨皆作饵,半生荣辱尽为棋。
谁人能逃天罗网,且看浮云变幻时。
话说这宇文家一门之内,接连出走了两位女眷,其中一位,还是即将在次日大婚的新娘子。这等泼天的大事,不过半日光景,便已传遍了整个琮都,搅得是满城风雨。
正如宇文玄熙所料,绮云的画像,被连夜摹画了百十份,由京兆府与五城兵马司的快马,星夜兼程,传往了全国各地的州府、关隘、驿站。一张“天涯追缉令”,便这般无声无息地分发下去。只是,京城四通八达,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往东去了,还是往西。
最是难堪的,莫过于素和与宇文两家。
这一日,素和阁老(素和水赢)竟是亲自带着将将恢复些精神的儿子素和倍律登门拜访——此前素和倍律因婚事生变晕死过去,可把素和水赢吓得不轻,此番登门,既是亲家间的礼数探望,更藏着几分施压与探明底细的复杂心思。宇文府上下自是惶恐不已,由大老爷恪斋亲自将人迎入。只是,素和阁老却并未去往前厅,只说想探望一下受了惊吓的宇文老太太。
老太太听闻亲家到了,也只得强撑着病体,在房中见了客。想她宇文家世代诗礼传家,何曾出过这等败坏门楣的丑事?此刻每说一字都脸上发烫,心下又将那私奔的绮云与不知所踪的大少奶奶恨得牙痒。
“老太太,”素和阁老人前倒也未曾失了礼数,只深深一揖,“晚生教子无方,致使倍律无福,累得府上出了这等变故,更惊扰了老太太的康健,实是……罪过。”
老太太半倚在锦缎迎枕上,面色蜡黄如金纸,才几日工夫,竟似老了十岁。她颤巍巍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道:“阁老言重了。是我宇文家门风不严,教养不善,才出了这等不知廉耻、败坏门楣的孽障。是我……是我老婆子,没脸见您呐……”说着,眼圈便又红了。
素和倍律亦是上前,对着老太太跪下,叩首道:“老太太,是孙儿……是孙儿福薄,与绮云妹妹,有缘无分……”
众人又是一番相对垂泪,彼此宽慰。末了,素和阁老方才起身,沉声道:“老太太且放宽心。此事,京兆府的博尔济吉特大人,已然在查。您府上那位大少奶奶……想来也是一时糊涂。您放心,老夫亦会托人,一并留心,务必,将她‘找回’。”
他将那“找回”二字说得极是委婉,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宇文家众人闻言,心下皆是一凛,如何听不出这话外之音?这哪里是“找回”,分明是势必要将人寻回,给两家一个“交代”。
一番相对无言,素和阁老便起身告辞,恪斋亲自送至府门。临上轿前,素和阁老对身旁一位面容精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管家略一颔首。那管家会意,停下脚步,对恪斋拱手道:“宇文老爷留步,小人还有一两句体己话,需当面禀明。”
恪斋心知此人是素和阁老心腹,不敢怠慢,忙将其引至一旁僻静厢房。
“宇文老爷,”那管家执礼甚恭,声音却如寒泉击石,“我家阁老方才在老太太面前,有些话不便明言。此番变故,非同小可,已非两家私事。不瞒您说,京兆府的海捕文书与画像,此刻想必已发往天下州府。”
恪斋闻言,面色更白一层,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岂非天下皆知?”
“宇文老爷稍安。岂不闻‘千里传讯,各有其道’?”管家抬手虚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您可知我朝传递消息,有‘飞鸽’与‘驿传’两法?其快慢悬殊,这其中,便大有玄机可寻。”
他见恪斋凝神细听,便继续道:“那‘飞鸽驿报’,传的是核心短讯,譬如‘宇文氏女私奔,严查一男一女’此等警讯。此法体系快如闪电,翻山越岭,一日半便可由琮都直达中枢鹄城。此刻,陛下与阁部重臣,想必已然知悉此事轮廓。哦,我这里是以琮府至鹄城为例,勿多虑。”
恪斋听得“陛下知悉”,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然而,”管家话锋一转,“海捕文书、摹画图形,此为实体凭证,则必须倚仗‘帝国大道’驿传,快马加鞭,接力护送。此程至鹄城,纵然昼夜兼程,亦需四到五日。这其间,便有了三日左右的空隙!”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极为关键:“换言之,此刻鹄城中枢已知警讯,却未见详图;而天下各州县,更是连警讯都未正式接收。帝国这部机器,此刻正处在‘知有不详,欲动无凭’的关口。这三日,便是阁老府与贵府联手运作,将人‘找回’,将事态控制住的黄金时机!若待图像传至鹄城,经明发天下,那时……便真是回天乏术了。”
恪斋听完这番剖析,如醍醐灌顶,又是心惊,又是不免生出一丝希望,连忙躬身道:“多谢管家指点迷津!素和府但有驱策,我宇文家必定全力配合!”
“宇文老爷是明白人。”管家满意地点点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利用这三日,广布眼线,于京城左近,乃至通往各方的要道上细细查访。一旦觅得踪迹,便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请’回来。切记,时机稍纵即逝。”
言毕,管家再一拱手,匆匆离去,追赶素和阁老的轿辇去了。只留恪斋一人在原地,回味着那“三日之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与紧迫感当头罩下,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宇文府这一场大乱,搅动了两个阁老,使得这桩家事,俨然已成了国事。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宇文府的这桩丑闻,不仅成了市井巷议的谈资,更让本应高朋满座的徽猷殿阁聚,也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冷清。
话说这大辽有三殿三阁之制,分别为中极殿、文华殿、武英殿,与龙图阁、天章阁、徽猷阁。这六处殿阁,更是历代先帝存放其御极之时一应批陈、档籍、乃至私物的所在,且有不成文的规矩,同一个殿阁之内,绝不会存放两位皇帝的东西,以示尊崇与区隔。各处皆设有三五名殿阁大学士不等,太祖、世祖朝时亦设有协办大学士一至二员,以为辅弼,协理阁务,乃是帝国最高朝臣议政之所。这“殿阁聚”每四到五旬便举办一次,由各殿阁轮流坐庄。此次,便轮到了徽猷阁。
徽猷阁临太液池而建,坐落于皇城西苑,碧瓦朱甍,飞檐如凤翼,气势宏大又不失文雅。今日阁内更是早已陈设妥当,地上西域驼绒静鞭毡厚密柔软,直铺至丹墀,踩上去悄无声息;四壁悬着素色的宫廷缂丝壁画,绘着太祖制礼、世祖禅让的典故,非复上古先贤讲学的泛泛之景;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与极品龙脑香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香氤氲间,但见诸位重臣蟒袍玉带,端坐如钟。
这场殿阁聚,本应早些举行。皆因首辅大人体恤素和阁老家中有娶媳之喜,且此番又恰是徽猷阁做东,故而特意将日子推迟了。岂料天不遂人愿,红事未成,反作丑闻一件。素和阁老家中遭此变故,自是告假不出。
故而今日这会,便冷清了许多。细数下来,缺席者竟有四位:
一位,是刚刚奉旨西巡的太傅完颜平距大人;
再一位,便是左相温迪罕?歌穷大人,他亦于前日离京,前往南边几处郡府巡察;
更有那素和阁老,如前所述;
再者,便是司寇纪而增大人——他本是正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天章阁大学士,兼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要职,亦有“四方馆行走”的恩典。然因近来京中接连祸事,安保不力,被首辅大人当众训斥了一番,只得主动请缨,亲自调度指挥城中防务,哪里还敢来开会?底下早有人揣测,纪而增大人这位贺楼朗聪的旧部,怕是早已被首辅的亲信,如同知东西厂卫事的上柱国羽弗戌匀大人,与那位新晋的完颜右仆射大人,给死死架空了。
除了其他的开府仪同三司大员外,还有诸如龙图阁大学士壹斗眷宏、中极殿大学士卜享硕、文华殿大学士博尔济吉特·路云等亦在。
众人各怀心事,默然归座。偌大的徽猷阁内,一时静得可怕,惟闻殿角铜漏滴答,更添几分压抑。早有侍从请首辅野利大人坐在正中主位。只见他稳步上前,袍袖微拂,安然落座,一双深邃眼眸缓缓扫过全场,那不怒自威的气度,瞬间便成了整个殿堂的中心。
他目光最终落在那一个空置的徽猷阁主位上,淡淡开口,声如寒潭之水,打破了沉寂:"诸位皆至,甚好。只是今日,此间素和阁老却不得闲,我等在此议事,倒成了喧宾夺主了。" 此言一出,座下众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愈发不敢作声。
原来官场中素来有个通例:三五人的小会,关起门来,议的才是动摇国本的枢机要务;反倒是济济一堂的盛会,说的多是些早有成例、交由各部循章办理的“小事”。个中三昧,无非是“大事密议,小事公论”八个字。在座诸公皆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人物,于此节自是心照不宣。
首辅遂将目光投向丞相傅察骧大人,话锋一转,:“西境用兵,粮草转运,仍需加紧。傅察大人,你是管着尚书省的。西境那边,军报雪片似的飞来,桩桩件件,都是要银子。你跟大伙儿交个实底,这袋子底儿,还剩几文钱啊?”。
傅察骧慌忙离席,躬身时玉带几乎坠地,苦着脸回道:“回禀首辅大人……户部的账本,如今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墙墙都透风。江南钱庄之事,已是伤了元气,商税锐减三成……此刻若再加税,无异于竭泽而渔,只怕鱼未得,先惹得官逼民反,掀起滔天巨浪!”
“傅察大人此言,乃是妇人之仁!”中书令伊尔根觉罗大人立刻接话,他那洪钟般的声音,震得梁上尘埃微动,“国之安危,岂能因些许刁民而动摇?依臣之见,正当用重典之时!不加税,军资何来?西境若失,何谈江南!当效仿太祖,行雷霆手段,凡有抗税者,以通敌论处!”
“二位大人所言皆是国之大计。”御史大夫赫连乙大人亦是出列,声音沉郁,“然则,远水难救近火。臣以为,眼下最紧要者,非是税赋,而是安危!天子脚下,御道之侧,皇子遇刺!此乃国朝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是捅在我们所有人背后的一把刀子!更兼殿下不日即将回京,其后更有大婚、册封等一应典仪,皆是安保之重头戏!若再出半分差池,你我皆是万死莫赎之罪!”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待殿内重归寂静,野利首辅方将茶盖轻轻合上,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道:“西境粮饷,关乎国本,不可不筹。傅察大人所虑,亦是老成谋国之言,加税一事,需有万全之策,户部可先拟几个章程上来,容后再议。”
他语气平和,却将伊尔根觉罗那番激烈的言辞轻轻搁置,旋即转向赫连乙:“至于赫连大人所言的安危之虑,确是眼下第一等要紧事。京畿治安,皇子安危,不容再有半分闪失。五城兵马司、京兆尹并厂卫衙门,皆需以此为念,严加整饬。”
寥寥数语,便将方才争论不休的两件“小事”定了调子。众人正待领命,却见首辅神色一肃,殿内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他扫视众人,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另一桩真正石破天惊的事:“然则,内外安危,首在纲纪。廷尉一职,空悬已久,法度弛懈,此乃祸乱之源。陛下已有圣裁,将由贺楼兴海大人出任……”
满座皆惊!丞相傅察骧大人手中的茶杯盖子,“啪”的一声滑落在地;伊尔根觉罗大人那张素来刚硬的脸上,竟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几位老成持重的大学士,更是面面相觑,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那贺楼兴海大人,如今可还在北境,与天启国对峙的前线呢!
野利首辅却似未见众人惊愕,只接着道:“陛下有旨,宫中明教教籍的清理,并完颜廷尉一案的后续追查,亦由他主理。东西厂与锦衣卫,从旁配合。”
这话,便如同说给他自己听的一般。此案的最大主管,司寇纪而增大人,根本未在此地。
京城,一处隐秘的宅院之内。
羊宓正对着一面巨大的西洋玻璃镜,有些新奇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顾迁藩正从她身后,懒洋洋地环住了她的腰。他已为羊宓,弄来了一套明教圣女的教籍与身份文牒。他近来领了一桩密差,不日便要远赴海外,查抄那武毅伯完颜淳一家的资产。他想借此机会,将羊宓,也一并带出去。
此刻,他正逼着羊宓,换上了一套他亲手“改良”过的所谓“圣女服”。这衣衫,确是以明教的“黑衣白冠”为基底,却又被他改得活色生香,撩人至极。头上,依旧是那圣洁的白色头巾,并一方垂下的、半透明的黑色薄纱,欲遮还羞。身上,那件白色的上衣,领口却开得极低,袖子却是黑色的,露出大片雪白的胸口与精致的锁骨,胸前更是用了一层极薄的黑纱,内里的春光,若隐若现。底下那条黑色的长裙,竟是被裁成了一条条的布幔,行走之间,两条修长圆润的大腿,便在布条的开合之中,时隐时现。裙下,则是一双紧紧包裹着她小腿与玉足的、带着蕾丝花边的白色长袜。
更绝的是,她的脚上,竟还穿着一双朱红色的、三寸高的高跟鞋。这还是顾迁藩某次在澡堂,见一个西洋来的男通之好者为增高方便行房事,脚上正穿着这等物事,便记在了心里,特意寻了巧匠,为羊宓也打造了一双。
羊宓望着镜中身影,只觉既陌生又燥热——白冠犹带三分圣,黑纱偏藏七分妖。罗裙开合玉腿现,朱履蹁跹金莲摇。这圣洁的白冠黑纱本该庄重,却被改得处处露肤,雪白的胸口与锁骨大半裸露,裙幔开合间腿根若隐若现,直如观音堕尘、天女临凡。她脸上腾地飞起红霞,羞得想转过身去,可心底又隐隐窜起一丝打破礼教束缚的悸动,只觉镜中自己,美得似堕落凡尘的妖精。
顾迁藩只觉得喉头发干,再也按捺不住,便将她趴扶在镜旁,撩开布幔,腰肢一挺......这避风头的日子,实在是无趣,除了换着法儿地,与这美人儿厮混,倒也没别的事情可干了。
而另一边,东厂衙署之内。
慕容聪大人看着手中那份关于宇文府的密报,眉头微蹙。慕容大人执掌东厂,于京中各路消息最是灵通,深知寻常大家闺秀私奔,断不会惊动京兆尹、西厂这般阵仗,其中必牵扯更深,他总觉得,此事,或许另有文章。
他想了想,便对身边的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夜,早已歇业的酒肆后巷,范厨娘正提着一个食盒,匆匆行走。忽地,暗影之中,闪出几条人影,将她拦了下来。
范厨娘大惊失色,正欲呼救,为首的一人,已是亮出了一面东厂的腰牌。
“范氏,不必惊慌,”慕容聪大人自暗影中缓缓走出,声音平淡,“本官,只想与你,说几句话。”
他示意了一下,旁边一名番役,便将一个小小的、包裹得极为严实的木匣,递到了范厨娘的面前。
“打开看看吧。”慕容大人道。
范厨娘颤抖着手打开木匣,只见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锈迹斑斑、却仍能辨出形制的军功章——这正是她那战死沙场的夫君,唯一的遗物,上面的刻字模糊却能识得!她双手剧颤,捧住木匣,指腹摩挲着章上锈迹,只觉那斑斑锈色,分明是夫君当年的碧血所化!眼前恍惚又见昔日景象:良人执手泪眼,道“待我立功归来,必护你们母子周全”,谁知一语成谶,竟成永诀。再想膝下儿女面黄肌瘦、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她心中便如滚油煎沸一般,泪水如断线珍珠般砸在木匣上,涩意浸满喉头。
“你……你们……”
“范氏,”慕容大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你若想收得此物,若想让你那一双儿女,此生衣食无忧……你,可愿为本官,做一件事?”
范厨娘看看手中军功章,又想想儿女饥色,只觉忠孝二字横亘眼前,恩怨两难相顾,真真是把她一颗心放在火上烤!她究竟愿不愿应允,做这暗处内应?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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