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雨

作者:33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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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ack Widow



      “轰!”
      白洛僵立原地,大脑发空。

      毒贩找上常六了?

      她无暇深究事态的轻重,仓皇间跌跌撞撞拦下一辆深夜出租车。
      “师傅,快,去市医院。”

      窗外的风吹得狂躁,吹得满城落叶纷飞。白洛失神似的,目光痴痴聚焦摩天大楼的一星灯火。

      方才路过千禧年的霓虹巷时,焦灼的警笛声隐隐约约入耳。
      她未在意,只以为是路边小混混的斗殴。

      而她幸好没多管闲事,万一真是毒枭的爪牙,后果不堪设想。

      市医院的白色大楼灯火通明。白洛扫码付了款。

      住院部前台的值班护士正伏案填写报表,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气味。
      “您好,请问能帮我查一下常六的病房号吗?”

      护士抬眸,镜片后的眼睛透着职业性的倦怠。
      “请问是家属还是朋友?”

      白洛喉咙一紧,默了半秒。
      “我是他妹妹。”
      毕竟,他是她的大哥哥。

      护士点点头,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
      “常六是吧。三楼VIP区,303病房。”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
      “不过今晚探视时间快结束了,只剩半小时。您上去的话,可能需要跟值班护士登记一下。”

      白洛如释重负,胸口堵着的郁气纾解,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我现在就上去。”

      三楼冷色调的寂寂长廊,雾色雨痕淅淅划落玻璃窗。
      倒映着步履匆匆的忧色女孩。喘着粗气径直闯入303病房。

      吓病床上的常六一跳。
      “这么担心我?”

      “怎么回事?”
      白洛单刀直入。睇着床上人鼻青脸肿的模样,缚了下心神。

      常六浑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二郎腿闲散搁着,话锋随意偏转,似笑非笑。
      “真想好留下来?”

      漆漆的夜空,冰色的月光穿透朦胧的玻璃,落及湿意飘坠一身的女孩。
      “一直都是这个答案。”
      喉音撞碎雨声,那般清晰,那般坚定。

      杭港的烟火与潮声,早已渗入血脉。
      她一刻都不曾有想过离开。

      十六岁,家的港湾骤失。没了归属。

      茫茫人海,她独自漂泊,磕磕绊绊,浑浑噩噩。

      她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有个家。
      可薄阽的出现,让她有了家的温度。

      破破烂烂的出租屋,小小平方。可是纷纷扬扬的爱意满得快要溢出。

      让荒芜之地绽放了一片永不凋零的春天。

      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

      哪怕无需同檐共枕的朝夕。
      毕竟,少年太过张扬,太过热烈。
      __

      老城区岁岁潮湿,霉雨味经年不散。大一大二两年走过的夜路,润了青石,暗了苔色。

      冷风吹拂而过阳台上的褪色迷彩服,淡淡的茉莉香散尽,沾湿了玲珑烟火。

      昨夜因台风过境,社区安排物业人员逐一上门检查水管情况,以防漏水或爆裂等隐患发生。

      大清早七点钟,周末难得赖床一次的白洛,昏昏欲睡。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穿透晨雾,不速之客般惊扰了她的清梦。

      惺忪着睡眼,不耐烦穿鞋下床开门。

      烟雨巷的筒子楼与南风巷的千禧楼风格迥异。
      楼体呈长方形状,紧凑排列。一条长长的走廊横穿,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房门。

      斑驳门板一开,灼灼的日光汹涌灌入,刺得白洛睁不开眼。
      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握拳锤着颅脑。

      “大清早有事?”
      很大的起床气。

      烟火气浓浓的筒子楼,每家每户养着蓊蓊郁郁的绿植。风不知吹得哪盆绿薄荷,丝丝缕缕的清凉感。

      让廊道内一身蓝色工服的少年恍惚了一瞬。

      原定的维修工因故告假,社区一时无人可遣,只得请薄阽临时代劳。
      他倒是慨然应承。自四楼逐户查勘。前两户安然无恙。

      第三户,却是白洛的家。

      女孩穿着一件蕾丝睡裙,吊带松松垮垮挂着。凌乱的冰蓝长发散落。双颊泛着睡意的潮红。

      薄阽暗自滚了滚喉结,腔线喑哑。
      “检查水管。”

      双目失神的白洛,脱口一字“哦”。

      不对。
      声音有点耳熟。

      抬眸。
      隔着长长的白日光,两人视线交缠。

      白洛木然。

      缓了半秒,蜻蜓点水般打量了一眼怎么看都不像水管工的凶相少年。
      “你是水管工?”

      她记得上次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才多久就换人了?换帅小伙了?

      薄夏漫漫。懒懒提着工具箱的薄阽,眉眼压着燥意,淡淡反问。
      “不可以?”

      “我家水管没坏,要不你去别家?”
      出租屋乱糟糟的,昨夜泡的方便面,零食袋散乱桌面。
      不太习惯让男性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何况他昨夜刚……凶了她。

      “坏了话我自己找水管工。”
      商榷的语气,软软的调调。

      无人能拒。

      偏生薄阽不上道,岿然不动。像一道倔强的影子。
      “这是例行检查,需要每家每户排查。”

      “……”
      有点难缠。

      “你随意。”
      萎靡不振的人影,破罐子破摔似的丢下一句话。径直回了卧室补觉。

      彼时的白洛,中度抑郁症。病理性嗜睡了一上午。

      全然不知薄阽自顾自忙活了两个小时。厨房水管接口处裂了一道裂缝,急需更换新管。

      接口处的结构复杂,操作不便,费尽周章才将旧管卸除。新管的尺寸稍显偏差,只得再次奔赴五金店购得契合管件。

      新管安装时,他仔细审视每一处接头,手指反复摩挲螺纹,直至确认严丝合缝的嵌合。

      临走时,余光瞥了一眼小阳台。不属于女孩尺寸的宽大迷彩服,飘飘扬扬万物蓬勃的薄夏。

      啧。
      时隔四年。
      再次见到自己的高一军训服。

      巧……邪了。

      十六岁的少年生长在爱里。商家家规严厉,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高一军训落幕的下午,恰逢极端天气。彼时的他,从主席台上一跃而下。

      眼球懒懒一转。
      瞳孔触及操场边缘一排老旧平房前,小小一身影失焦。

      经年失修的平房瓦片摇摇欲坠。他来不及思考,径直急冲操场边缘。

      手臂一揽,将人拽入怀中,似将惊惶揉碎于胸膛。

      下一瞬。
      “砰!”
      砖红瓦片支离破碎。

      秒秒间,灰色雨水滂沱而落。

      碎瓦擦过的手臂,刻了一道细细的痕。

      雨水洇红。刺刺的痛感,刺破了惯常的冷漠。

      鬼使神差般,他褪下自己身上的军训服,覆上惊魂未定的女孩发顶。

      莽撞无畏,张扬一世的少年,活得热烈,活得妄为。
      再怎么浑的一人,却浑得有了分寸。

      青春是一场暴烈的雨,浇不灭眼底的火。
      __

      冷风拂过了回忆。

      白洛行尸走肉般踽踽独行暴雨夜。眼皮覆上今夜雨声的凉薄。

      “小昭昭,相信我。他值得。”
      是他她离开医院时,常六说的最后一句话,灼烫而刺痛。

      相信常六?
      她自始至终,相信自己的大哥哥。

      能把她从地狱送到黎明的人,双手必然干净。

      而他常六,亲手撕开了自己的黑暗,成了破晓的第一缕光。

      他值得。
      是什么意思?

      “他”是小叔叔,又或薄阽?

      今夜和常六打架的人是谁?

      心底似乎有了答案,却不敢笃定。

      冰冷的雨水无情淋透全身。肌肤对秋的感知钝化了一点。
      浑然不觉刺骨冷。

      浸了水的手机,按键迟钝。
      指腹反复摩挲了数次潮湿触屏,方找见镌刻于心的号码。

      一秒接通。

      “昭昭?”
      彼端的商彧立于十公里外别墅的落地窗前,听今夜汹涌泛滥的冷雨声。

      似乎五年内错过的降水,统统落到了今夜。浸烂了千疮百孔的心脏。

      “你今晚打架了?”
      白洛急急单刀直入。

      快说,你打架了。
      快说啊。

      可她在雨声吞噬世界的缝隙中,清清楚楚听见了男人沉静的否定。
      “没有。”

      不是他。
      真的是薄阽。

      可他为什么会去找常六?为什么要和他打架?

      他受伤了吗?
      伤的严不严重?疼不疼?

      万物失真的瞬息,她再次听见男人平静的喉音。
      “薄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知道吗?”

      “啪嗒!”
      手机重重坠入浑浊积水。碎了一地光影。

      冷冷水色的海洋世界。她的心如困孤岛,四周寂灭。

      薄阽是小叔叔的弟弟?
      怎么可能?

      他们明明是两个姓氏。
      而且商彧比薄阽年长七岁。
      怎么可能是同一个父亲?

      “他应该是恨我和爸的。”
      破碎的手机,好似顽强,好似尽职尽责。男人平静的话音断断续续。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我不是商家人。”

      “嘟!”
      手机掐断。

      白洛的眼窝盈含泪水。像模糊的水雾散落又滴成雨。

      商彧与薄阽竟为同胞血亲,血管内流淌着相同的商家血脉。

      难怪他让她离小叔叔远点。
      难怪高中时张扬恣意的少年,再见时,落魄堕落的和巷子疯狗没什么两样。

      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是有宿命般缘由的。

      可她难以厘清错综复杂的血脉羁绊。
      商彧年长薄阽七岁,莫非薄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转念又觉荒谬。

      十八岁前,少年分明生长在爱里,莽撞热烈。
      难道是高考后知道自己身世的?

      冷雨烫伤了影子。

      白洛弯腰拾取支离破碎的手机。按键不敏感,只得狠狠戳击。

      夜风停了又停,落叶卷了又卷。模糊的荧屏上,「债主」两字明晃晃闪着。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冰冷回响。

      暴雨声嘶力竭沉没无音。

      不死心似的。一遍遍徒劳重复拨号。

      白洛一动不动隐没于雨夜。血雾弥漫,宛如一场噩梦。

      长大是破茧时翅膀上的血。

      父亲在世时,总是谆谆教诲她。
      “做人不要太贪心,人生在世,知足方能常乐。”

      而她,生了贪念。不愿再推开薄阽了。少年那般好,对她的爱毫无保留。

      可他与她隔着一万场暴雨的距离。但爱从不怕万千差距。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跌跌撞撞的,浑浑噩噩的,闯入老城区永无天日的废墟。

      哪怕浑身被浸透又何妨,在雨中又活了千百次。

      午夜的沥青路,有骑着小吃车急急回家的摊主。

      雨天光线昏聩,视野受限。恰逢一处湿滑的坡道,锈轮失矩,斑驳的小车失控俯冲。

      摊主的面容扭曲,喇叭的嘶鸣刺穿湿冷的空气。

      埋头向前急奔的白洛,浑然不觉身后翻涌的危险。小吃车失控侧翻,金属车架狠狠楔入她的脊背。

      她踉跄着向前扑倒,身体重重摔滚湿漉漉的路面。

      整个人瑟缩于一片血色狼藉,耳畔回荡着摊主慌乱的呼喊。
      “姑娘,你没事吧!”

      恍恍惚惚睁眼,只见小吃车歪斜几步外,垃圾与食材混杂一处,散落一地。

      自己的掌心被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猩红的血液,像江南的昏雨,血似雨,雨似雾。

      她不要倒在废墟里。

      妈妈不要把昭昭弃于寒夜。
      她会听话的。

      狼狈不堪的身影,踉踉跄跄的,摇摇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水而行。

      可前方世界仿佛迷雾吞没,方向尽失。

      她好像又被困于2008年的泥泞暴雨夜。梦魇中挥之不去毒枭狰狞的面孔。

      “姑娘,等等我。”
      身后五十岁的摊主大妈,怕自己将瘦弱的姑娘撞出一身毛病,耽误了风华正茂的青春。

      奈何她疯一般,跌跌撞撞疾行。大妈年岁沉疴,追不多时,气喘吁吁,力不从心。
      “姑娘,别跑了。”
      “我追不上你了。”

      世界为她落下一场无休止的雨。而她与暴雨,互为囚徒。

      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十一岁的自己,身后是狂追不止的毒贩。
      她不要沦为毒贩手中的傀儡,生不如死,永无天日。
      她必须逃,否则今夜会是她的葬期。

      生命的荒谬在于,无罪可赎,无处可逃。

      可沉寂寂的黑暗,有了一线希望。

      侥幸在毒贩魔掌中逃生的人,捕获了今夜的一缕天光。
      南风巷千禧楼,四楼的一星灯火。

      薄阽在家。

      冷蝴蝶遗失了翅膀,也要在暴雨中翩跹不休。

      *

      黑暗溺毙黎明。

      从医院折回出租屋的薄阽,浑身湿透的,颓败不堪的,没骨头似的,瘫倚着斑驳沙发。

      方才白洛急匆匆冲入303病房时,他恰自寂寂无人的长廊左拐。
      光影斑驳的冷色楼道,唯有他孑然的身影与寂寥相拥。

      女孩忧色的神情,尽数洇入他的眼底。

      你就那么担心他吗?
      是不是知道他把常六打了一顿后,又要开始讨厌他了?

      他在她心底,永远是个Loser。
      是戏台上的配角,是镜中扭曲的倒影。

      暗夜般的孤寂感浸染他。

      自嘲冷笑了声,笑自己的愚蠢可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笑自己痴妄的执念。

      湿气的出租屋,角隅的霉菌透着罪恶。薄阽咬着细烟,烟灰岌岌可危。
      未熄灭的烟蒂,烫穿无数个黎明。

      左手小指冷白的指骨,有一道暗色的痂。

      是女孩说自己很喜欢常六的一刻,他的手不受控颤抖。
      灼烫的烟灰残渣所致。

      却让他清醒了一瞬。
      女孩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一切是他的幻想,是他的自导自演。

      风刺刺拂过,清苦烟味四处游走。他在左手的小指纹看不见的疤。
      病入情迷。沉沦无悔。

      “轰!”
      窗外的雷声歇斯底里。

      啧。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是要在医院照顾常六一整夜?

      嫉妒因子横冲直撞血脉。到底是担心占据了上风。

      回卧室拿了件单薄的卫衣。折回客厅时,猫窝内的岁岁呜咽了一声。

      与破旧门板的“吱呀”声撞个满怀。

      薄阽愣了声。

      女孩湿漉漉立于玄关处。浑身脏兮兮的。楚楚可怜。

      雨声有了心跳。
      他真真切切听清一道哽咽声。

      “抱抱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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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Black Wid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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