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不明

作者:洛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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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谢青若俯下身去吻谢不宁颈间那道血线,勒紧的红绳忽而松了力道。酿得过分甜的梅香引诱他,惟余的醉意拉扯着他。
      好难堪的样子,好难忍的信期,他坐在榻边看了许久,又似乎早该知晓那句不愿的答案。

      干涸的血沾在新帝的唇上,的确很热,又热又湿,像是将花捣碎出汁水,鼻间只剩下梅香。他又拉住红绳,印着方才就有的淤痕再次勒紧,耳边的喘息变得稀薄,到底是挣扎还是求欢恐怕正在雨露期的坤泽自己都分不清。

      不消半刻,彷佛再拉紧一瞬他的耳边就能重新静下来,堵在全身的恨意可解大半。只是太可惜,谢不宁不能死在今夜。

      绞刀划开已经尽湿的白衣,红绳毫无阻隔地勒进冷白的皮肉,晃在谢青若眼前。他的指尖带凉,像方才蹭着红绳一样一寸一寸往下摸着。

      他看着谢不宁的眼睛,里面昏沉着,又好像再听到谢不宁说自己不愿。为何不愿,为何偏偏选了他母妃,为何不能有个善终。

      那些纠缠,那些恨,总是不能被热烧尽,总是束在他自己的颈间,日日如此,愈来愈紧。

      坤泽身上的情热在他摸来倒是发暖,太浓的信香酿成无波的泉候着他。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不答应,他想问,他又不必去问。

      ……龙涎香织成无形的网冲淡殿内的甜。混杂着,血和汗,红与白都完全混杂在一起,太热太湿,又或许太难熬。

      这是谢青若情愿施加的折磨,坤泽眼里的墨色似浓似淡,他也开始感到无法抑制的渴意。他想起入口的清酒,想起殿外的冷风。

      还剩多久,他在此刻却是不能为庄妃算清楚,日日的思虑磨着他,那份解药吊着他。有块白绫缠住了他,谁都在拉,谁都在扯,可他偏偏躲不开。

      他望着那双狭长的眼睛……燃得狰狞的烛火暗下来,殿外呼啸的冷风慢下来,从谢不宁口中漏出来的声音已经不似他平常听到的那样。

      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映在那片墨色里,冕旒依旧端正,帝袍依旧肃穆,他看到自己颈上的白绫,感到近乎窒息的痛意。

      一同变得清明,又立刻昏沉下去,各自的信香挣扎在偏殿之中,熬着,熬着。暗色的影完全漫上屏风,纠缠的青丝同落在床榻上,缠进素色中,缠进红绳里,甚至快要缠进血肉中。

      雪落下来,以往飘成线的旌旗在这片足够淹没城池的白中静默下来。鲜卑的援军已到,而北疆过冬的粮草还未运来。燃着的狼烟烧化掉落在其中的雪,霍煜在偏头关分兵借调后就留了副将守在那里。

      而他自己前几日就到了雁门,北疆的风沙盖住前一夜流淌在地的鲜血,敌军攻城的打算也被今岁的第一场雪拖延了时日。

      “将军,真的下雪了。”作为中庸的护卫轻敲着门送着这一句消息,得到应声之后便转身重新守在院中。

      他闻不到浓得和风雪一样肃杀的沉水香,却谨遵着霍煜的命令远离屋子。

      从京城送来的诏令压在舆图边上,朱砂勾勒出斥候探知的匈奴人动向隐隐有褪色之意,霍煜提起笔,将那抹殷红重新加深,直指到雁门关下。

      他握着笔,信期的烦躁和痛苦已经折磨了他一日,他却至少还有一日要熬。

      向京城讨的粮草不知何时能来,新帝心底的忌讳在诏令中已经不加掩饰。他回到了北疆,回到了自己的地界,却始终感觉落空一块。

      乾元将自己困在房中,没有烛火,只有白日斜射进来的光。能够宽慰他的,此刻只剩下刀刃饮血的快感,温热的血从异族的身躯中流出,马的嘶鸣不止,他所要想的就只有杀敌一事。

      可已经不在当年,他的祖辈都葬在北疆,将军的盔甲如今披到他自己身上,他所该想的就不只有杀敌一事。

      那些庇护已经远去,北疆难得的安宁被马蹄和刀剑踏碎,拉满的长弓对准随时可能发动袭击的敌人。他不得不借调内关的粮草,又不得不向他们许诺,过冬的粮草朝廷正在筹备,今年的一定比往年更多。

      而他自己却不知那粮草何时能到,北疆临敌众众,新帝又要将时限延后到何时。

      即使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北疆,沉水香在圈满地盘之后仍旧茫然,比往年更茫然。那持重的味道不断酝酿,一层又一层叠加着,将它自己也困在屋内。

      过浓的信香把霍煜困在此处,他生熬着,又似乎能从京城而来的诏令里找到那么一丝梅香。北疆落了第一场雪,而雪中寻梅也不再成为难事。

      可他又知道,信香同样提醒着他,他所寻觅的那一缕清苦的梅香,恰恰只能是坤泽的信香。是那夜欢宴中,他扬声送客又亲掀开谢不宁头盖的红纱,梅香散在府内催着他去尝,催着他去揉碎明媒正娶的妻。是昏热的夏日,他含住从铜盆中寻得的碎冰,全喂给起了热的坤泽,那缕发甜的梅香时刻都蹭着他,勾着他撞得更凶。是中秋赏月,信期和醉意让他心生燥念,又全部被拥在怀中的梅香抚平,让张扬的沉水香安宁下来。

      或许还不足够,霍煜将头抵在案上,他喘着,去想更多的事。他想起自己撩起清水为谢不宁渥发,想到那冷淡的声音,告诉他“狐兔死,走狗烹。”他想起一声声霍郎,想起那句救我。他又想起那日跑马,从谢不宁身上难得窥到的锐气。

      一切都碎在一起,檐边飞向府外的信鸽,未下完的半盘棋子,还有他的坤泽说,若有来日,他也愿一见北疆的风雪。

      京城的秋太冷,北疆的雪只会更冷。霍煜展开那纸诏书,却遍寻不到那缕能慰他的梅香。难也难也,他念叨着重复的字句,攥紧拳忍耐着。

      他连北疆的粮草都险些换不来,又谈何救他。困在屋内太暗,他站起身,想要推开窗子去看外面的雪。

      那里更亮,那里更冷,霍煜停住了步子。沉水成了锁链,锁住他握刀的臂膀,成了折磨,时时让他记住,是他先行一步,不愿见最后一眼谢不宁。

      更多的,他又不敢去想,正如他不敢想秋狩时的暗箭,不敢去想谢不宁的谋算。他醉在那梅香里,愿意用沉水香温养着,直到它不再有凋零之态。

      他后仰起颈,将头靠在梁柱边。太闷了,他所能闻到的只有自己的信香,已经过去了一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味道浓到什么地步。

      他想握起弓刀,借杀戮安抚无处疏解的烦躁,他又偏偏不能,大雪本就是休战的征兆。能缓上几日,对雁门的守军来说都是好事。

      “不宁”,霍煜轻念着,他的声音哑得太过,用坤泽亲许过的名字唤人。粗粝的掌心磨上硬物,乾元注定难得纾解。

      因为那缕梅香不在,因为他的坤泽不在,他们之间或许没有多少情意,也自然没有落契的安定。

      他想着,想着那身白衣,想着那年雪中的初见。当年的四皇子太冷淡,太单薄,他甚至会悔,那时没能开口问上一句。

      霍煜没再发出声音,知道一切都是徒然。他不知道那身狐裘有没有制好,也不知道那能否为坤泽挡住京城的风雪。

      北疆实在离京城太远,府中的讯息要真正传到他手里十几日都不足够。生熬出来的痛苦比狰狞的瘢痕更甚,就这么磨着他,磨着他生出许多心念。

      怀疑,忧虑,欢愉,安慰,他所想过的,他曾经做过的,都在今日被他一一忆起。他为谢不宁解开系带,却没有应下那声救我。

      救他,救我,未能出口的字句同样磨着他的咽喉。只有足够烈的酒才能让他忘却半刻,只有足够冷的风雪才能让他缓缓心念。

      他在北疆终寻不到那缕曾经闻过的梅香,于是又近窗边。这一场大雪最多能为他们赚得一旬的时间,若是那时粮草仍旧未至,雁门和宁武两关之间必弃其一。

      匈奴和鲜卑人不会罢休,而后只会有一场接一场的血战。他的父辈守了北疆近百年,这片满是风沙的疆土也不会丧于他手中。

      而他此生,要死也只能死在沙场之上,死在他守了半生的北疆。

      那扇窗终究没有被霍煜推开,他靠在窗边,透过那点光去观外面纷纷落雪。他看不清,却在脑海里勾勒着,他已经见过太多场雪,太多场这样的雪。

      闭上眼都能想到北疆今日有多冷,闭上眼就知道那困在屋内的沉水香在茫然什么。它找不到,他找不到,没有梅香,没有谢不宁。

      穿云的羽箭堆在旁处,带沙的北风吹不开紧闭的房门,霍煜将自己留在窗边,借着透窗的寒意冷着自己。

      至少没那么闷,至少没那么暗,将不愿想的东西压下去,将不该想的东西埋下去,只有沉水香变得更浓,更烈。

      或许还有那么几声,连乾元自己都没发觉到的声音,太哑又太轻,他在唤,在唤京城里的人。

      他在唤,“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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